感觉……</p>

像是时光倒流。</p>

一瞬间回到了眼下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的时候, 他对他满怀着仇恨, 也满怀着爱意, 既反感他过多的管教, 又迷恋于他少有的认可……</p>

家破人亡后, 他好像成为了他唯一存在的意义。</p>

一开始，裴无寂告诉自己，要活下来，要折辱他, 要为父母报仇；可渐渐地，他发现这一位年轻的妖魔道道主, 总是看着他发呆。</p>

他没有想要杀他。</p>

他的目光总是有一种迷离的渺远，像是透过他，看见了别的什么人。</p>

是什么人呢？</p>

前面两年的时候, 裴无寂没看懂过。</p>

直到他习武之后略有长进, 武功渐渐能见人、开始为沈独办事, 也接触到了姚青、崔红这些人，才隐隐有一点感觉。</p>

沈独不是在看他。</p>

他只是透过他，凝视着过去的自己，那个过去的沈独。</p>

可裴无寂也想不通：沈独本来就是原本的妖魔道道主之子，几乎没有任何困难和忧虑地长大，旁人的阴谋算计也落不到他的头上。他怎么能从他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p>

他能猜到。</p>

也许, 这才是一直以来, 沈独没有杀他, 还对他格外有耐心的原因。</p>

于是他开始好奇，然后开始观察他。</p>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p>

乖。</p>

就这一个字。</p>

分明已经没有了往昔那种**笑意的纵容味道，可他依然无法控制自己此刻的情绪，只能低垂了头，将双目闭上，以掩盖心底那一片澎湃的深海。</p>

沈独宽阔的袖摆从他脸上滑过。</p>

接着也没多做什么了，只是随意地往身后的台阶上一坐，也不叫裴无寂起来，更不叫下面跪着的所有人起来。</p>

他注视着所有人，目光里有几分前所未有的疲倦。</p>

“今天还能活着站在这里，看来，你们要么觉得我这个道主当得不好，要么是觉得裴左使更适合这个位置，要么都是‘识时务’的聪明人……”</p>

“十年了，我也累了。”</p>

“都说法不责众，有哪些人不服我，不如都站出来吧。”</p>

台阶也铺着绒毯，所以即便是坐下了也不觉得很冷。</p>

众人都还跪着。</p>

他坐的位置也不算高，加之此刻声音平静而清浅，竟是少见地平和，听不出半点往日常有的戾气。</p>

这一刻，所有人都颤抖了一下。</p>

沈独的话语听着是平和的，可依着他们对他的了解，这话里应该藏着无尽的杀机。但偏偏……</p>

如此的一抹疲惫，实在太让人生疑了。</p>

这……</p>

像是昔日手段残忍、杀人如麻的道主说出来的吗？</p>

姚青微微睁大了眼睛，心底骤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p>

沈独却仿仿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般，弯唇笑了起来：“放心，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不服我，不认同我，我也觉得这般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间天崖很没意思。不如，大家好聚好散……”</p>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不经意地一垂眸，一下瞧见了还悬在自己腕间的那一串佛珠，还有……</p>

腰间那一卷画轴。</p>

眉目间忽然就是一怔。</p>

但仅仅是片刻便恢复了正常，没有人能看出他异样来。</p>

风吹着他的声音，犹如蛊惑的妖魔。</p>

“这样吧。”</p>

“不想再听从我号令，不想待在这妖魔道，任是你要退出江湖也好，自立门户也罢，都站出来——”</p>

“我不杀你们，放你们走。”</p>

不杀他们，还放他们走？</p>

寒绝顶上所有听见这一句话的人，齐齐愣住了！不仅为这话里的内容，更为这话里透出的那种近乎于庸碌和散漫的仁慈。</p>

就像是一个人的心气全部散掉了……</p>

太真实。</p>

也太不真实了！</p>

看神态完全不像是作假，眉目间的厌倦根本不加遮掩，可这样的话又实在不像是他们了解的沈独会说出来的。</p>

诚如沈独所言，今日还能活在间天崖的人，要么是聪明地虚与委蛇，要么就是早已倒戈裴无寂。</p>

他们之中没几个无辜的。</p>

方才曹新的下场他们都看到了，谁也不敢保证，若继续待在妖魔道，不会被沈独清算。</p>

退一万步讲，一臣不事二主。</p>

他们既不是姚青这种得他信任的心腹，也不是裴无寂这种被他纵容的男宠，已经是背叛过沈独的人，就算不被沈独清算，也不可能再得到什么重用。</p>

真留下来，要么是个死字，要么沦为边缘。</p>

谁坐到这个位置，没点盘算和野心？</p>

他们一则怕死，二则还想要出人头地，又怎么可能愿意接受引颈受戮或者从头再来的下场？</p>

即便是沈独不说，他们也有离开妖魔道另谋出路的想法，更何况他还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了？</p>

众人中有想法的人，一下蠢蠢欲动起来。</p>

虽然听上去有一种令人不敢相信的梦幻，可这件事出现在沈独的身上也不是没可能啊。</p>

听说人在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之后，都会有一点改变。</p>

沈独不就正好躲进了天机禅院吗？如今回来，只杀了曹新一个，也没见对裴无寂动手，更要紧的是，手腕上连佛珠都戴上了！</p>

杀人如麻的大魔头竟然信佛了！</p>

放在以前，谁敢相信？</p>

可今天他们是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假！</p>

信——</p>

还是不信？</p>

跪着的人群中，有了隐隐的骚动。</p>

沈独坐在那边看着他们，也不催促，看上去是一副再好说话不过的样子。</p>

于是渐渐的，那骚动的声音大了些。</p>

过了半刻，终于有人一咬牙起身站了出来，到了中间空出来的走道上，朝沈独一跪：“道主有成全的美意，俺就不客气了，多谢道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