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昆仑绝巅见过最凛冽的雪。</p>

那时我三百二十七岁，三百二十七载光阴，尽付于剑中，从北海斩蛟到西荒诛魔，从南疆破巫阵到东海平潮汐，剑下亡魂无数。</p>

当时刚斩落第九位剑道宗师，玄铁剑身的血槽里凝着冰碴，剑尖垂落的血珠在半空就冻住了。</p>

山风卷着雪粒子刮过脸颊，像千万把淬毒的银针，我盘坐在万载玄冰上，任由霜雪覆满肩头——毕竟这具肉身早已寒暑不侵。</p>

“宿槐序！”败者发出嘶吼：“你这样的剑，永远悟不了真正的道！”</p>

我没说话，只是弹指震碎了血珠，碎冰折射着极光，映出我掌心那道贯穿百年的旧伤。</p>

伤口早已不会流血，却始终无法愈合，就像我走遍三山五岳，战尽天下剑修，却始终找不到那柄能让我出全力的剑。</p>

雪下了整整四十九日。</p>

当朝阳刺破云层时，我忽然觉得无趣。</p>

这样的雪，这样的剑，这样的长生，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轮回，我起身抖落积雪，不见春在冰面上划出深深的刻痕。</p>

剑痕指向东方，于是我向东而行。</p>

往东是江南，江南的雨是缠绵的丝线，织成一张湿漉漉的网。</p>

破庙的残垣在雨中静默，雨水顺着坍塌的屋檐，在青砖地上汇成浑浊的溪流，供桌下蜷缩着一团小小的影子，很瘦，嶙峋的肩胛骨支棱着，像只折翼的雏鸟。</p>

最吸引我的是那双眼睛，清亮得像淬过火的剑胚。</p>

“吃。”</p>

我掏出桂花米糕，声音在空旷的破庙里响起，惊飞了檐下避雨的灰雀，不见春的剑鞘磕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p>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p>

我盯着这团小小的身影看了一会儿，心头第一次掠过一丝异样，不是顿悟，更像沉寂万年的古井，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p>

于是，我把她带走了。</p>

青荇山的竹海在暮色中翻涌，涛声如剑吟，怀中孩子呼吸均匀温热，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陌生又奇异的生命力。</p>

不见春悬在腰间，剑穗随着步伐轻晃，竟比往常沉了三分，脚下石阶铺满凋零的紫藤花瓣，踩上去绵软无声。</p>

上一次留意脚下落花，似乎已是两百年前的事了。</p>

第三个夜晚，眠眠在铺着蛟皮大氅的竹榻上时不时翻身时，我终于意识到，凡人的孩子需要柔软的被褥。</p>

储物戒里翻遍，最接近的是一件带着血腥气的旧物，看着她皱着小鼻子打喷嚏的模样，我当夜便御剑去了千里之外锦城最大的绸缎庄。</p>

”都要最好的。”钱袋落在柜台上，惊醒了打盹的掌柜。</p>

然后我才知道，小孩子不该用滑溜的真丝枕，会滚落；也不该盖十斤重的云锦被，会压得喘不过气。</p>

剑道通玄，然而于养儿一道，我却懵懂如稚子。</p>

后来我将桃木削成的短剑递到眠眠小小的手中，她学得很快，短短半日便能摆出像模像样的起手式。</p>

然而真正触动我的，是五月一个薄雾氤氲的清晨。</p>

推开竹舍的门时，我见她正踮着脚尖，在溪边一块平滑的青石上，一下下，专注地磨着那柄小小的桃木剑。</p>

晨雾濡湿了她的额发和长睫，木剑与石头摩擦发出单调而执着的“沙沙”声，像某种幼兽在耐心地磨砺自己的爪牙。</p>

”为何磨剑？”我问。</p>

眠眠仰起脸，鼻尖沾着一点石粉：“昨天砍竹子，边上崩了个小口子。”</p>

她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补充道：”虽然它是木头做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