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第2/3页)

作品:《追忆似水年华

1希腊神话中的风神。住在一个岛上。据说他有六个儿子和六个女儿代表十二个风都装在一只牛皮口袋里。</p>

外祖母病危使各种人有了向我们表示同情的机会不管是过分的还是不足的都使我们感到吃惊况且这两种人使我们意外地现了未曾现的过去情况甚至友谊方面的联系。那些不断前来询问外祖母病情的人表示出极大的关心这使我们意识到外祖母病情的严重性而我们在外祖母身边只感到她万分痛苦却没有想到她的病情怎样严重。我们打电话通知了她的几个姐妹但她们没有离开贡布雷。她们现了一个男演员他给她们演奏悦耳动听的室内乐她们认为看男演员演出比守在病榻旁更能静心更能表示悲哀。真不失为别出心裁。萨士拉夫人也给妈妈来了信不过完全象是一个突然取消了婚约(德雷福斯案件是决裂的原由)、同我们一刀两断的人写来的信。可是贝龙特却天天都来和我一起呆上几个小时。</p>

他有一个习惯在一段时间里每天都到一个他可以不拘礼节的人家去。但从前是为了让别人听他一人滔滔不绝的讲话现在他却长时间地默不作声别人也不要求他说话。因为他病得很厉害:有人说他和我外祖母一样患了蛋白尿症;另一些人说他长了瘤子。他变得弱不胜农上我们家楼梯时很吃力下楼更困难。他扶着栏杆还常常绊倒。我相信要不是他害怕完全失掉出门的习惯和可能他就一定闭门不出了这个“蓄出羊胡的人”我和他相识已久可那时他还那样敏捷现在却步履维艰连讲话都很困难了。</p>

可就在这时候他的著作在读者中传播日益广泛。在斯万夫人帮助他畏畏缩缩地散布这些著作的时代它们只得到文人的承认而现在没有人不认为它们是伟大而了不起的杰作。当然也有死后扬名的作家。但是他们是在活着的时候缓慢地朝着死亡前进在尚未走到尽头的过程中看见自己的作品一步一步赢得声誉的。至少死后扬名的作家不用劳累。他们名字的光辉只停留在他们的墓碑上。他们长眠于地下什么也听不见不会被荣誉扰得心烦意乱。可是对贝戈特来说生死荣辱对比还没有完全结束。他还活着必须忍受荣誉的骚扰。他还能走动尽管走得很吃力可他的作品却活蹦活跳生气盎然犹如那些可爱的少女每天把新的仰慕者吸引到她的床边但她们汹涌的青春活力和狂热的寻欢作乐会把人搞得精疲力竭。</p>

现在他每天都到我们家来但我觉得他来得太迟了因为我不象前几年那样仰慕他了。这和他的声望提高并不矛盾。一般地说一部作品只有当它快失势的时候只有当另一个作家的一部尚不见经传的作品将它取而代之开始成为某些要求苛刻的人心目中新的崇拜物的时候才能完全被人理解才能获得全胜。贝戈特的书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呈现在我眼前的句子跟我自己的思路一样清晰跟我卧室里的家具和大街上的车子一样鲜明。一切都一目了然即使不是我们过去熟悉的至少也是我们现在习以为常的。然而一个新作家开始出书了。在他的书中事物间的联系同我所熟悉的联系截然不同我几乎看不懂他写了些什么。比如他说:“引水管赞美公路完美无缺的保养”(这倒还好理解我沿着公路走就是了)“公路每隔五分钟从布里昂1和克洛代尔2出一次”。后半句话却让我如坠云雾不知所云了。因为我等待的是一个城市名却看到了一个人名。不过我感到句子本身无可指摘只怪我自己没有本事不够灵活不能把句子读完。我又一次冲刺手脚并用冲到我将能现事物之间新的关系的地方。可每次读了一半我就坚持不下去了就象后来在部队上进行“横杆”训练时跑到横杆跟前我就停下来一样。然而我对这位新作家仍然不胜钦佩就象一个体操得零分的笨手笨脚的孩子在另一个比他灵巧的孩子面前露出赞叹神色一样。从此我对贝戈特就不大欣赏了。我觉得他的明晰清畅成了缺点。有一个时期同样的内容当弗罗芒丹3作画时人们一眼就能看清楚可是由雷诺阿4来画就谁也看不懂了——</p>

1布里昂(1862——1932)法国**家。</p>

2克洛代尔(1868——1955)法国作家和外交家。</p>

3弗罗芒丹(182o——1876)法国画家和作家擅长画风景画。</p>

4雷诺阿(1841——1919)法国画家印象派成员之一。</p>

今天那些风雅之士告诉我们雷诺阿是十九世纪的大画家。可他们说这话时忘记了时间即使在十九世纪中叶雷诺阿也是用了很长时间才被尊为伟大艺术家的。一个独辟蹊径的画家一个独树一帜的艺术家要象这样受到公认必须采用眼科医生的治疗方法。用他们的画或小说进行治疗不总是令人愉快的。治疗结束后医生对我们说:现在请看吧。我们看见的世界(不是被创造一次而是经常被创造就象一个独出心裁的艺术家经常突然降世一样)同旧世界大相径庭但一清二楚。妇女们在街上行走和昔日的妇女截然不同因为她们是雷诺阿的妇女从前我们是拒绝承认他画上的妇女的。车子也是雷诺阿的车子还有大海和天空:我们渴望在雷诺阿的森林里散步可是当我们第一天看见他的森林时觉得它什么都象唯独不象森林比如说它象一幅色调细腻但就是缺少森林特有色调的挂毯。一个新的不持久的世界就这样创造出来了。它将存在下去直到另一个新的别出心裁的画家或作家掀起一场新的地质灾难。</p>

在我身上取代贝戈特的那个作家不是以事物之间的缺乏联系而是以事物关系的新奇和严密使我感到不耐烦。我不习惯这种结构有的地方读来读去总感到读不下去每次都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此外如果一千次中能有一次跟上作家的思路把他的句子读完我就能感受到一种诙谐、真实和魅力跟我从前读贝戈特的作品产生的感觉一模一样但更有滋味。我思忖不久前是贝戈特让我看到了焕然一新的世界现在我期待着他的继承者向我展现一个更新的世界。因此我寻思我们向来认为艺术仍停留在荷马时代而科学却从没有停止展这种把艺术和科学隔裂的看法究竟有没有道理。也许在这一点上艺术和科学十分相似。我认为每一个标新立异的新作家总比他的前辈有所展。谁能对我说二十年后当我能毫不费力地跟上当今这位新作家的思路的时候不会出现另一个作家而当今这个作家不会跑去同贝戈特会合呢?</p>

我同贝戈特谈了这个新作家。他的话使我对新作家产生了反感倒不是因为他使我相信这个作家艺术如何粗陋、浅薄和空洞而是因为他说他看见他和布洛克长得很象简直难分真假。从此这个作家的书页上都映着这个形象我不再认为应该强迫自己去努力理解他的句子了。贝戈特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我认为与其说是出于对他的成功的妒嫉毋宁说是因为对他的作品一无所知。他几乎什么书也不读。他的思想大部分已从他的大脑转入他的书中。他消瘦了仿佛动过手术把他那些书割掉了似的。他的创作已本能地枯竭了因为他所想的几乎全部创作出来了。他和康复中的病人及产妇一样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他那双漂亮的眸子变得凝滞微微有些眼花就象一个躺在海边的人在朦胧的幻想中凝望着每一个细小的波纹。况且如果说我不再象过去那样乐意同他交谈我也并不觉得内疚。他是一个安于习惯的人无论是简朴的还是奢侈的只要一养成在一段时间内就成为他的必需。我不知道地第一次到我家来是为了什么可以后他每天来是因为他头天来了。他来我家如同他去咖啡馆一样是为了别人不同他说话为了他能够——偶尔一次——同别人说话因此如果有人想推断他每天到我家来的原因怎么也不会看到他对我们的忧虑有同情心或对同我交谈感兴趣。但是他常来我家对我母亲却不是无关紧要的我母亲对任何可能被看作对她的病人表示敬意的行为都要感动一番。她天天对我说:“可别忘了好好谢谢他呀。”</p>

戈达尔太太也来看望我们了。这是女人特有的关怀是对她丈夫来我家出诊的无偿补充就象一个画家的妻子在摆姿势的间隙给我们端来点心一样。她来向我们推荐她的“侍女”;要是我们喜欢请男人护理她就去“四处奔波”;看到我们拒绝她对我们说她希望这至少不是我们的“推托”。推托一词在她那个圈子里是指不接受邀请的借口。她向我们保证教授在家从不说他的病人可他忧心忡忡满面愁容就好象是她生了病。以后我们会知道即使戈达尔大夫为妻子生病担忧是真的但作为一个对妻子最不忠实但最感恩戴德的丈夫这样做既嫌不够又嫌过分。</p>

卢森堡大公的法定继承人也给了我同样有用的帮助而且方式更令人感动(是最杰出的智慧、最高尚的心灵和最罕见的表达能力的混合物)。我是在巴尔贝克同他相识的他来看望他的一个婶婶卢森堡亲王夫人。那时候他只不过是纳索伯爵。几个月后他和另一个卢森堡亲王夫人的女儿一位迷人而且十分富有的小姐结了婚因为她是一位经营大面粉企业的亲王的独生女。紧接着那位膝下无子女对纳索侄儿不胜宠爱的卢森堡大公提请下议院认可纳索伯爵为大公的法定继承人。就象所有这一类婚姻一样财产既是障碍又是动因。在我的记忆中纳索伯爵是我遇见的年轻人中最引人瞩目的一个他和未婚妻的爱情既暗淡又灿烂那时候他被他对未婚妻的爱折磨得心绪不宁。在我外祖母生病期间他不断给我写信我深受感动妈妈也很激动她悲伤地用了她母亲的一句话:连塞维尼夫人也没有他说得好。</p>

第六天妈妈实在拗不过外祖母只好离开她一会儿假装去休息。为了使我外祖母能睡着我要弗朗索瓦丝呆着别动。她不顾我的哀求还是离开了房间。她爱我的外祖母;她有敏锐的洞察力悲观地认为我外祖母没救了。因此她想尽可能把她照顾好。但是刚才她听说电工来了。这位电工在他那家店里算得上老资格了是老板的连襟多年来一直给我们这幢房子修电灯大家都很尊重他尤其是絮比安。在外祖母生病前弗朗索瓦丝就同他约好了。要是我我就让他回去或叫他等一等。可是弗朗索瓦丝的礼节不允许她这样做她认为这样做不礼貌对不起这个好人。因此她就只好撂开外祖母了。一刻钟后当我怒气冲冲地到厨房去找她时看见她正在侧梯的“平台”上和那个电工聊天。楼梯上的门敞开着这样做有利也有弊如果我们家的人来了他们可以装作正要分手的样子可是从敞开的门里进来的穿堂风可是够人受的。于是弗朗索瓦丝赶紧离开电工一面还大声问候他的妻子和内兄刚才她忘记说了。讲礼貌是贡布雷的一大特点弗朗索瓦丝甚至把它用进外交中了。那些傻瓜们认为丰富多采的社会现象为人们提供了深入研究人类灵魂的好机会其实他们应该懂得只有深入研究一个人才有可能了解这些现象。弗朗索瓦丝曾不厌其烦地对贡布雷的园丁说战争是最疯狂的罪恶什么也比不上生存的重要。然而当俄日战争爆后她看见法国没有参战没有帮助“可怜的俄国人”(“既然同他们是盟友”她说)就觉得对俄国沙皇过意不去。她认为我们这样做是对尼古拉二世的失礼因为他“对我们从来只说好话”。遵照同一个礼仪准则絮比安请她喝酒时她从不拒绝虽然她知道这杯酒会“引起消化不良”;同样在我外祖母垂危时刻她认为她不能不去向那个白跑了一趟的心地善良的电工道歉否则就象法国对日本保持中立那样会落个不诚实、不守信的罪名。</p>

弗朗索瓦丝的女儿要离开好几个星期这样快就摆脱了她这对我们是件大好事。在贡布雷如果有人生病人们总要给病人亲属一番劝告:“你们也不设法带病人出去走一走换换空气恢复一下食欲等等”弗朗索瓦丝的女儿不仅重复这些陈词滥调而且还凭空想出了一个几乎是独一无二的见解她每次看见我们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好象要强迫别人相信似的:“她应当一开始就彻底治一治。”她主张什么样的治疗方法都可以采用只要能彻底治病就行。至于弗朗索瓦丝她看见我们给外祖母用药很少一方面感到很高兴因为她认为药物对胃有百害而无一利但更觉得丢脸。她有一个远房亲戚住在南方比较富裕。他们的女儿青春少年就病魔缠身二十三岁便玉殒香消。在她生病的那几年中她父母几乎倾家荡产为她买药给她请各种医生把她送往一个又一个温泉“治疗地”直到她最后死去。然而弗朗索瓦丝认为这对她的亲戚犹如一种奢侈品就好象他们有过几匹赛马和一座城堡。他们虽然为失去爱女而心痛欲裂但他们也为给她治病不惜钱财而感到光荣。他们现在囊空如洗尤其是失去了最宝贵的财富——他们的掌上明珠但他们总爱在人前夸耀说他们为她做了一切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也只能做到这样甚至不如他们。最使他们得意的是他们可怜的女儿一连几个月每天照好几次紫外线。父亲在悲痛中感到几分光荣和自豪有时竟然把他的爱女比做巴黎歌剧院的一颗明星为她倾尽了全部家产。弗朗索瓦丝对这些尽心尽力的表演不会无动于衷。她觉得我们为外祖母治病不大尽心只适合在外省一个小舞台上表演。有一段时间尿毒症使我外祖母出现了视觉障碍连续几天什么也看不见。她的眼睛看上去丝毫不象是瞎子的眼睛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当有人进来时我看见她笑得很古怪才明白她看不见了。一有人开门她就开始微笑一直笑到我们握住她的手向她问候时才收住。这个微笑开始得太早然后凝固在唇际一成不变但总是对着门口努力让四面八方都能看见因为它不再有视力帮它起调节作用为它指明时刻、方向和目标使它随来人的位置和表情的变化而变化;因为它孤孤单单形单影只没有眼睛的微笑为它分散一些来人的注意力因而在不自然中显得过分装腔作势使人感到亲切得有点过头。不久视力恢复了游移不定的病痛从眼睛转到耳朵。我外祖母耳聋了几天。她怕有人会突然进来而她却听不见于是她随时(尽管脸朝着墙壁)都会突然把头转向门口。可她的脖子转动很不灵活因为培养用眼睛听声音(且不说看声音)的习惯并非是一朝一夕之功。最后痛苦减轻了但讲话的障碍却有增无已。外祖母每说一句话我们几乎都要叫她重复一遍。</p>

现在外祖母感觉到大家听不懂她的话了干脆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躺着。当她看见我时她就象突然没了空气似地身子猛地一颤她想同我说话但只吐出几个不清楚的音。于是她无可奈何地把头重新落到枕头上疲惫地躺在床上犹如大理石般严肃、冷漠两只手一动不动地贴在床单上或者机械地做着一个动作象是在用手帕擦指头。她不想思考。接着她开始经常烦躁不安。她老想起床。但是我们尽量不让她起来怕她现自己已经瘫痪。有一天我们让她一个人呆了一会儿我现她穿着睡衣站在窗口想打开窗子。δ.Ъiqiku.nēt</p>

在巴尔贝克时有一天人们救了一个不愿意被人救的投水自尽的寡妇寡妇对我说(也许是为一种预感所驱使有时候我们能从自身神秘莫测的、但似乎能反映未来的器官生活中得到预感)她没见过象这样残酷的事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想死却不让她死偏要她继续遭受痛苦的煎熬。</p>

我们急忙上前扶外祖母她同我母亲进行了一场近乎粗暴的搏斗最后败下阵来被强行按在安乐椅上。她已没有愿望也没有遗憾她的脸又变得没有表情了。她开始仔细地把皮大衣掉在她睡衣上的毛毛一根根地捻掉。这件大衣是我们刚才手忙脚乱地给她披上的。</p>

她的眼神完全变了时常充满忧愁、哀怨和惊慌再不是从前的样子了而是一个说话颠三倒四的老妪所特有的那种无精打采的眼神。</p>

弗朗索瓦丝老问我外祖母想不想梳头问多了她也就相信这是我外祖母自己提出来的了。她拿来了毛刷、梳子、香水还有一条披肩。她说:“我给阿梅德太太梳梳头累不着您的。身体再虚弱让人梳头总是可以的。”换句话说谁也不会虚弱到不能让人给梳头的地步。但是当我走进房间看见弗朗索瓦丝那双冷酷无情的手在不停地摆弄一个脑袋脑袋被摆弄得时而精疲力竭时而疼痛钻心无法保持必需的姿势东歪西倒脑袋上垂老的头无力忍受梳子的接触出哀怨可是弗朗索瓦丝却神情兴奋仿佛正在使我外祖母恢复健康。我看到弗朗索瓦丝快梳完了不敢催她也不敢对她说:“够了”怕她不服从我。但是我看见弗朗索瓦丝残忍而无辜地把一面镜子放到外祖母面前让她看看头梳得满意不满意这时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开始我为能及时地从弗朗索瓦丝手中夺走镜子没有因一时疏忽而让外祖母从镜子里看见她自己无法想象出来的模样而感到高兴(我们一直十分小心不让她接触任何镜子)可是唉!我只高兴了一会儿当我俯身吻她那被摆弄得精疲力竭的美丽额头时现她用一种惊奇的、不信任和气愤的目光看着我:她没有认出我是谁。</p>

据我们的医生说这是脑充血加重的一种征兆。必须把血抽掉。戈达尔大夫踌躇不决。弗朗索瓦丝希望医生采用“划痕”吸杯法但把“划痕”说成了“挖痕”。她在我的词典中找这个词但没找到。即使她说“划痕”而不是“挖痕”也休想找到因为她查错了词的部她嘴里说的是“挖痕”但写起来(因而也就认为这是正确的写法)却成“滑痕”了。使她感到失望的是戈达尔大夫倾向于——但不抱很大希望地——用蚂蝗。几个钟头后我走进外祖母的卧室看见黑乎乎的小蛇爬满了她的颈背、太阳穴和耳朵在她血淋淋的头中扭动就象在美杜莎1的头中扭动一样。可是在她苍白而镇定的、静止不动的脸孔上我看见一双睁得很大的、明亮而安详的眼睛还象从前那样漂亮(也许比病前更充满智慧因为她不能够说话不能够动弹全凭她的眼睛表达思想多亏蚂蝗从她身上吸走了几滴血她的思想似乎可能自然而然地得以再生)火光照亮着病人面前重新获得的世界。她的平等不再是绝望音的逆来顺受而是希望者的顺从。她意识到她的病情将要好转她要小心谨慎不想动弹只是赐给我一个动人的微笑让我知道她感觉好了一些同时轻轻捏了捏我的手——</p>

1美杜莎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原是美女因触犯雅典娜头变成毒蛇面貌也变得奇丑谁要是看她一眼就会变成石头。</p>

我知道有些动物外祖母一见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更不用说把它们放到身上了。我知道她是为了有好的治疗效果才容忍蚂蝗爬在她头上的。因此当弗朗索瓦丝象逗孩子似地嬉笑着对我外祖母说“啊!瞧那些小虫在太太头上跑得多欢”时我又气又恼。何况这是对我们病人的不尊重好象她变得年老昏聩了。但外祖母却象没听见似的脸上露出了禁欲主义者的勇敢而平静的神态。唉!蚂蝗一撤走就又开始充血了而且越来越严重。外祖母的情况很糟但令我惊讶的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弗朗索瓦丝却时常离开病房因为她给自己定做了一套丧服不想让女裁缝等她。在大多数妇女的生活中不管什么事哪怕是最悲伤的最后总要有一个试穿衣服的问题。</p>

几天过去了。一天我正在睡觉母亲半夜里把我叫醒。她象一个遇到严重情况内心极度痛苦但又不想给别人带来任何烦恼的人所做的那样关心和体贴地对我说:“原谅我打搅你睡觉了。”</p>

“我没睡着”我醒来时回答说。</p>

我没有撒谎。觉醒会引起很大的变化与其说把我们带进了清晰的意识活动毋宁说使我们忘记了乳白色海底下那种朦胧的智慧之光。刚才我们还在其中遨游的朦朦胧胧的思想使我们产生了足够的意念把这些思想命名为醒着可是这时候觉醒遇到了记忆的干扰。不久我们就把这些朦胧的思想叫做睡眠因为我们记不清想的是什么了。当这颗明星闪闪光在睡眠人觉醒之际照亮他身后的整个睡眠时睡眠人在一瞬间会相信自己没有睡着而是醒着;其实这是一颗流星随着光亮消失不仅带走了梦的虚假的存在也带走了种种梦境使醒来的人对自己说:“我睡着了。”</p>

母亲问我现在能不能起床会不会感到太累她的声音是那样温柔生怕把我弄疼;她轻轻地**着我的手:</p>

“可怜的孩子现在你没有别人只有你的爸爸和妈妈可依赖了。”</p>

我们走进卧室。一个人蜷曲着躺在床上一点也看不出是我的外祖母倒象一个动物披着外祖母的头躺在外祖母的被窝里喘息着呻吟着被子随着她身体的抽搐而抖动。她眼睛闭着。但眼皮与其说是睁着不如说合得不严因而露出了一角眼珠没有光泽蒙着一层眼屎反射出昏暗的视力和阴沉而痛苦的内心。外祖母焦躁不安这不是做给我们看的因为她既看不见也不再有意识了。可是如果说在床上骚动的仅仅是一个动物那么我外祖母又在哪里呢?然而从鼻子的形状可以认出是她。现在她的鼻子同脸孔的其余部分已不成比例但鼻角上的那颗痣却依然存在。还有那只掀开被子的手也可以使人认出是她的手。要是在从前这个掀被的动作可能意味着被子压得她难受而现在却什么意思也没有。</p>

妈妈要我去拿点水和醋来给外祖母擦额头。妈妈认为只有水和醋才能解除外祖母的烦躁因为她见她想把头掠开。可是有人在门口招手叫我出去。外祖母垂危的消息不胫而走已传遍整座房子。刚才一个“临时短工”(在非常时期为了减轻仆人的疲劳便临时雇一些短工帮忙因此病人垂危时刻某种意义上有点和过节一样)为德·盖尔芒特先生开了门公爵呆在前厅里要求见我;想躲也躲不开了。</p>

“亲爱的先生我刚获悉可怕的消息。我想握一握您父亲先生的手向他表示慰问。”</p>

我请他原谅对他说在这个时候打搅我父亲恐怕不行。德·盖尔芒特先生来得太不是时候就象赶上人家正要去旅行。但他觉得向我们表示礼貌太重要了便一叶蔽目不见其余非要进客厅不可。一般说来当他决定向某个人表示礼貌时就一定要把那套礼节全部完成很少管人家的行李是不是整好或者棺材是不是备好。</p>

“你们请过迪欧拉富瓦大夫吗?这可是个大错误。如果你们叫我去请他看在我的面上一定会来的他对我什么也不会拒绝尽管他曾拒绝过夏尔特尔公爵夫人。您看我毫不客气地凌驾于一位王族公主之上了。再说在死神面前人人平等嘛”他又补充了一句。他说这句话并不是要我相信我外祖母可以和他平起平坐而是可能觉得老谈他对迪欧拉富瓦大夫的影响和他比夏尔特尔公爵夫人更有优势会让人感到庸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