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又一年夏天

作品:《哑火

冬去春来,再度过夏天带着热意的前奏,就到了缪畅中考的日子。虽然也算是大考,家里倒都不是很担心。缪畅整个初三学年的成绩一直稳定在年级前二十,张贴在布告栏的月考榜单上次次都有他的名字,只要正常发挥,考进本校的高中部是没问题的。上午的考试结束,缪畅从学校里走出来,远远的就看到缪书茶站在人群的最前排,踮着脚冲他很夸张地挥手。缪畅笑了一下,做了个“看到了”的口型,加快脚步走过去。自从上了初中,周一到周五天天都是蓝白校服,好像就从来没有这样穿别的衣服在学校见过,那感觉还挺新奇的。</p>

也许是缪书茶许愿时的虔诚感天动地,他这半年的确长开了不少,穿着白色衬衫有点少年人的样子。缪畅穿的是杨潭给他准备的红色T恤,寓意开门红。从去年篮球赛结束到现在,他把大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了,没怎么参加这些户外活动,捂了一个冬天,整个人都白了两个度,穿红色更显得细皮嫩肉的。缪畅接过缪书茶递过来的矿泉水:“不是说不用来接吗?我自己回去就行了。”缪书茶带了个电动手持小风扇给他吹风:“热不热?妈说不能喝冰水,怕凉到肚子,所以给你带了常温的。”缪畅拉着他拨开人群往外面走:“还行,不热。走吧,回去吧。”缪书茶反过来拖着他往另一头走:“不挤公交车回去,人太多了。”缪畅看着停在路边那辆陌生又熟悉的自行车,傻了:“这不会是……”缪书茶很自豪地挑着眉点了点头。</p>

缪畅时隔多年又跨上这辆自行车的后座,内心感慨万千,想当年他坐这儿的时候还装着儿童座椅呢。再看眼前这骑车人,当年也是个坐在横杠上一路高歌“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的英雄人物……这自行车比较笨重,缪书茶个子不够,坐在座椅上只够踩半圈。骑出去十米以后,他开始站起来蹬,缪畅看不下去了,赶紧拍拍他的腰让他靠边:“行了行了,别搞得跟我虐待你似的。”</p>

两个人停在路边交换了位置,缪畅长腿支在地上,等缪书茶在后座坐好,一踩脚踏板滑了出去。缪书茶伸手揪住缪畅的衣摆:“哥,下学期我们骑自行车上学吧?”缪畅得看着前面的路,不敢扭过头,又怕他听不到,只好大着声量回答他:“不骑,载不动你。”初夏的风飞速滑过发梢脸颊,缪书茶也很大声地答回去:“那我也买一辆啊!”缪畅停在红绿灯前,扭过头问他:“不管司楠啦?”缪书茶很不自在地切了一声:“管他干嘛。”缪畅早就对他俩这三天吵架两天和好的相处模式见怪不怪,以前还插在中间调解一下,现在已经懒得问原因了。缪书茶想起这茬就来气,司楠居然想把缪畅的小灵通号码给霍晓璇!要不是他发现的及时,眼疾手快给拦下来了,缪畅那儿都该收到霍晓璇的电话或者短信了。中考这么关键的时刻,能容得下半点分心吗?万一影响了缪畅考试他能负责吗?司楠就是,烦!人!</p>

自行车缓缓地驶进小巷,杨潭站在门口等他们,远远的就看到缪畅蹬着车,缪书茶坐在后面悠哉游哉甩着两条腿。缪畅停在舒畅小吃的门口,缪书茶刚从后座蹦哒下来就遭到了杨潭的一阵痛批:“本来说让你爸去的吧,你非要说你去,结果去了反倒让你哥载你,真把自己当祖宗啦。”缪书茶很不以为然:“杨老师您不要冤枉好人啊!是您大儿子嫌弃我的车技,我也不想这样的。”缪畅弯腰把车锁上:“是是是,都怪我。赶紧进去吧。”这天中午缪海波特意关了店面没营业,好好给大儿子准备了一顿午饭。缪畅一看这摆了一大桌子的各色菜肴就觉得心疼肉疼哪儿都疼:“干嘛烧这么多菜,随便弄点就行了啊。”杨潭拿了碗筷汤勺过来一件件摆好:“怎么能随便呢。快吃吧!吃完赶紧回去睡觉,下午还得考试呢。”</p>

这一年的夏天挟着热浪轰轰烈烈地如期而至。缪畅考完以后天天在店里给缪海波帮忙。缪书茶和司楠开始了两个人上下学同时又相看两相厌的日子。</p>

教室里没有空调,天花板上四个笨重的大电扇各居一角费劲转着,嗡嗡地苟延残喘。每天大清早冰块被拖到学校,门卫开始在楼下大厅里敲冰,给每个班一大块一大块分好,装在蓝色的大桶里。早读课后,各个班的班主任就领着后排两个高个子男生去一楼排队搬冰块。大蓝桶子放在教室后面,到中午的时候化了很多水,男孩子们弯着腰把手伸进冰水里瞎搅,故意吵吵嚷嚷地往女生面前撩水,被老师发现后一顿臭骂,通通被拉到教室后面罚站半小时。缪书茶坐在座位上,回过身看了一眼罚站中的司楠,做了个幸灾乐祸的表情。</p>

十二点半到一点是学校统一的午休时间,整个班的学生都趴在桌上睡觉。缪书茶也侧身把脑袋磕在左手臂上,时间一长手臂都发麻了,细细密密针扎的感觉一路延伸到指尖。他另一只手在桌肚里攥着小灵通,对着那一小格屏幕干瞪眼等短信。今天就是出中考成绩的日子了,缪畅答应第一时间告诉他。</p>

橘黄色的背光突然亮起,屏幕中央浮现一行小字[1条新信息],缪书茶赶紧按了一下绿色左键,——的确是缪畅发来的消息,只有简短的一个总分。每次初三月考一放榜,缪书茶都会去布告栏看,仰头从最上面往下数几个就能找到缪畅的名字。他对缪畅的分数范围有个大致的把握,但是短信里这个分数竟然比缪畅以往的成绩还要高得多。缪书茶咔咔地按着键盘打了一行字:[是不是很高啊?!]一会儿那边回过来:[还行吧。]缪书茶有点激动,手都在抖:[**!不会是善北状元吧?!]过了一会儿屏幕又亮了:[别说脏话。应该不是吧,你是不是又没睡午觉?午休还有十几分钟结束,休息一下吧,下午还要上课。不用回了。]</p>

缪书茶熄了屏,伏在桌上安心地合上了眼睛,竟然真的在这十几分钟睡着了,还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里缪畅升上了一中的高中部,又是一年开学季,他这次是作为新生代表做国旗下讲话。高中部的校服是藏青夹着白色,看着比初中部的稳重很多。缪畅正在变声期,声音有点发哑,但还是带着振奋人心的朝气,像夏天油绿茂盛的树木,也像八/九点的太阳。他把头发剪短了一点,露出了额头,显得清爽又精神。在全校师生的注视中,缪畅很精彩地完成了演讲。缪书茶很钦慕地远远望着他,就像人海中任意一个普通人。他还听到了身边霍晓璇的声音:“学长穿高中部的校服太帅了,像大人一样!”缪书茶不屑地撇了撇嘴,心中暗笑:那是你不知道他现在还在用儿童牙刷。</p>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缪书茶从这个十分合情合理的短小梦境中醒过来。手臂隔着汗水压在课桌面上,抬起来像扯着肉一样疼,墨绿色的油漆碎屑粘在汗滋滋的皮肤上。眨眼之间缪书茶已经将未来三年都构想了七七八八,比如高中部是要上晚自习的,到时候自己也申请留下来晚修,等缪畅放学再一起回家。司楠把藏在书包里的篮球抱出来,单手转着玩,路过缪书茶桌前:“下节体育课啊,还坐着干啥?”缪书茶从位置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哥说下学期开始想骑自行车上下学。”两个人并肩走出教室,司楠有点意外:“啊?为什么啊?”缪书茶做出一副很遗憾的表情:“嫌你太烦了,不想和你一起走。”司楠翻了个大白眼,把篮球抛出去砸了一下缪书茶的肩膀:“畅哥才不会这样!就**天天爱在他面前抹黑我!”</p>

晚上数学老师拖堂了二十分钟,缪书茶回店里的时候正是晚餐高峰。缪畅在帮着端盘子,正好上完了一桌的菜往后厨走,缪书茶几步跨过来手臂一伸搭住他的肩,蹦跶到他背上。缪畅毫无防备被他这么一扑,往前冲了两步才站稳,扭过头看他:“没轻没重,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缪书茶从他背上滑下来,拉开冰柜门拿了一支玻璃瓶可乐:“前几天的小测我们班考得太差了,老徐气死了,拖堂批我们,说我们是他带的最差的一届,还不如去教隔壁普通班。”缪畅把他握在手里的冰可乐抽走了,从柜台上重新拿了一瓶常温的塞过去:“别喝冰的。”</p>

一家四口在店里一阵忙碌,过了饭点才得空坐下来一起吃晚饭,缪海波从厨房里端出四菜一汤,有缪书茶喜欢的鱼香肉丝,还有缪畅喜欢的糖醋小排。他给自己拿了一听冰啤,又给杨潭倒了一杯酸梅汁。店里开着空调,四个人还是忙出一身汗,现在没客人了,为了省电省钱,杨潭把空调关了,打开了天花板的吊扇。缪海波咔地打开啤酒猛灌一口,很舒爽地长叹一声,然后掂着易拉罐敲了敲桌面:“恭喜畅畅考了全市第三,我们一起碰个杯!”</p>

多年以后的一天,杨潭和缪海波在新开的分店里忙完,坐下来吃晚饭。这时候家里条件好很多了,已经不用为省电关空调,两个人在宽敞明亮的店子里相对而坐,凉风习习吹着却显出几分落寞。杨潭突然就很想念缪畅中考完那个暑假,想念大儿子还在身边、小儿子还没去大学的日子,眼睛都红了。</p>

第二天照例是四个人忙完了坐下来吃饭,缪书茶总觉得今天气氛怪怪的,缪海波一直沉着脸,杨潭也不见笑意,缪畅心不在焉的,有一桌买单时候还算错了账。几个人各怀心事,都闷头一心一意吃饭,后来还是缪海波先打破了沉默。他给缪畅夹了一只鸡翅,不太自然地问他:“畅畅考虑好了吗?”缪畅眼神闪了一下,声音有点发涩:“再想一下吧。”杨潭皱着眉头:“虽然让你自己决定,但是妈还是觉得……”缪书茶用筷子一下下拨弄着碗里的饭粒,打断了杨潭:“你们打什么哑迷呢?”杨潭微微叹了口气:“你哥想去读四中。”缪书茶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开口的时候声量明显提高:“为什么啊?!”</p>

四中是善北市高中里唯一能和一中匹敌的学校,两个高中每年都在各种考试中斗法,至今没能分出高下,在招生方面自然也是暗中较劲。缪畅就是在这天下午接到了四中招生办的电话,他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一方面是对一中有感情也比较熟悉,另一方面四中离家太远了实在不方便。对方先是提出学费住宿费全免,见缪畅还是兴致缺缺,接着抛出了奖学金的话题。对方听出缪畅犹豫了,赶紧加把火,承诺会将他作为数学竞赛选手重点培养,并提出想和家长直接通话。缪畅婉拒了,只说自己会和父母好好商量,稍后再答复。</p>

那几天家里气氛很微妙,缪书茶从得知这个消息就开始甩脸子四处找茬,作了三天妖以后终于被缪海波逮着臭骂了一顿。缪畅心里面已经有了决定,杨潭不是很支持,反复问他:“畅畅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你去四中肯定是得寄宿了,以前也从来没有离开家这么长时间……”缪海波也是一个意思:“家里不缺你那点学费的钱,你如果是为了这个完全没必要知道吗?”缪畅点点头:“爸,我知道。我就是觉得换个环境也挺好的,而且以后去大学总是要寄宿的,可以提前适应一下。”缪海波和杨潭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再三让他自己考虑清楚。那个年代还是用的纸质志愿,晚上缪畅坐在书桌前摊开志愿表。他在第一志愿那一栏一笔一划很工整地写上“善北市第四中学”的时候,缪书茶就在边上一瞬不瞬地看着,紧紧抿着嘴,像受了特别大委屈似的。</p>

隔天下午缪畅去学校交了志愿表,想着这时候回店里也没什么事,就转到初一教学楼去看看。一班正在上语文课,缪书茶蔫蔫地拿手撑着头,一看就心不在焉。缪畅皱了皱眉,虽然从司楠那里多少了解过缪书茶上课不爱认真听讲,但看到了还是忍不住想说叨他几句。缪畅给缪书茶发了条短信:[别开小差,好好听课。]缪畅看到教室里缪书茶低着头捣鼓了一下,应该是看到短信了,过了几秒钟,缪书茶抬起头往教室外面看了一眼,然后眼神很平淡地从他脸上划过去了。缪畅大概懂他的意思了,——这是还在气头上,就是想晾着他、和他对着干。果然,缪书茶把头扭回去以后既没有回短信,也没有端正态度认真听课,反而浑身一松动作夸张地直接趴桌上了。全天下也只有缪畅能把他这些天下来的鬼脾气忍下来,还琢磨着晚上得找他好好谈个话。</p>

这天晚上快天黑了缪书茶还没回店里,一开始三个人都没太放在心上,正是饭点店里最热闹的时候,点菜上菜买单翻桌,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等客人散去,缪书茶还没回来,杨潭有点急了,拨了小儿子的电话,但是提示已关机:“怎么还关机了啊?”缪海波那边也刚打过电话:“班主任说是按时放学的。”缪畅凝了凝神:“妈你先别急,我问一下司楠。”</p>

司楠的电话打了好几遍才打通,缪畅心里也有点急,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了:“你们俩在哪儿?”那头司楠声音很低:“畅哥畅哥,真不关我的事儿,是他放学非要拉我一起来网吧!我也是无辜的!”缪畅心往下一沉,问他:“哪家?”司楠压着嗓子回话:“天翼网吧。畅哥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他把自己电话关机了还不许我接你电话,我现在躲厕所里呢。”缪畅嗯了一声:“我马上过来。”司楠如释重负,他可暂时不想参与兄弟俩的这出大戏:“那行,我就先溜了啊……”</p>

缪畅转过身宽慰杨潭:“放心,小书在司楠家写作业。”杨潭明显松了口气:“那他们俩在哪儿吃的晚饭啊?我记得司楠妈妈说这几天他们都不在家啊?”缪畅顺着台阶接道:“所以电话喊我请他们吃饭呢,不是今天交了志愿表嘛。”缪海波听说缪书茶安全到家了就转头去后厨炒菜了,缪畅往后厨探了个头:“爸,少炒一个菜,我不在家吃了。”杨潭叮嘱道:“他俩快期末考试了也该放松放松,吃完记得早点回家!”</p>

缪畅应了一声,跨上自行车,一阵风似的往天翼网吧过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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