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作品:《哑火》缪海波和杨潭根本不可能安心睡觉,一个哭一个抽烟,坐在床上各愁各的,屋里静得出奇,外面有一点点声音都听得格外清楚。杨潭毕竟心软,听着响动只当他们是跪得腿麻了,准备让两个孩子先回屋里睡觉,结果一推门就看到这场面。缪书茶很无助地转头看着她,眼睛里布满血丝:“妈……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那天晚上缪书茶全招了,从四年前到涟城这几个月,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思路都是乱的。从缪书茶支离破碎的话语里拼出缪畅这流离转徙的四年人生,杨潭不敢也不愿意去相信,直到她颤着手探进缪畅的衣摆里,触到了滚烫皮肤上的那道狰狞刀口。缪海波寒冰一样的表情也渐渐垮掉了,他转身去厨房油烟机下面抽烟,缪书茶看着他的背影,像一株在秋日寒风中簌簌落着叶子的枯木。</p>
杨潭在缪畅边上守了一整夜,一直紧紧抓着他的手,一开始哭得喘不上气了,后来就只是坐那儿默默流泪。缪书茶怕她撑不住,轻声在边上劝她:“妈,你去睡吧。”杨潭附过身摸了摸缪畅的额头,比一开始好一点了但还是烫:“是我没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吗?”缪书茶从后面圈着杨潭的脖子,他经常这样撒娇:“妈你瞎说什么呢。”杨潭深深地望着缪畅的侧脸:“那当年畅畅他……为什么遇到这种事情不先告诉我呢?我不是值得信任的妈妈吗?”缪书茶搂着杨潭轻轻晃着:“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啊,我哥听到又该伤心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杨潭怎么会不清楚呢,和煦起来是三月一缕暖阳,柔软的时候又是冬日一把新雪,偏偏又坚韧得像一枝挺拔隽秀的劲竹,她的大儿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p>
缪畅这一病就是好几天,烧得昏昏沉沉天旋地转。躺在床上的时候,睁开眼身边一会儿是杨潭一会儿是缪书茶,缪海波站在后面一点凝着眉看过来,缪畅模模糊糊地想:爸爸肯定还没消气呢。打了三天点滴,到第四天中午烧才退了,醒过来的时候总算觉得没那么晕了,缪畅的手还被杨潭小心拉着。杨潭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冲他微微笑了一下:“好点了吗?”她整个人都很疲惫,眼睛****,黑眼圈衬着苍白的脸色显得十分憔悴。缪畅猜到这几天大家都没休息好,更加觉得心中有愧,一开口嗓子又干又哑:“妈……”缪书茶倒了杯水过来,扶着吸管递到缪畅面前,缪畅很自然地咬住吸管喝了。杨潭恍惚想起小时候缪书茶食物中毒完特别娇气的那段时间,缪畅就是这样给他喂水的。</p>
中午缪海波煮了粥,熬得又稠又腻,屋子里飘满诱人的米香。缪畅是吃不下东西饿了三天多,他们三个也一样没什么心思吃饭,这白粥配上几碟鲜香的小菜倒是挺合胃口。缪海波是个豪爽乐观的人,平时也很爱笑,吃饭的时候缪畅一直偷偷观察缪海波的脸色,缪海波一直板着脸没什么表情,缪畅拿不准他现在怎么想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缪海波的白发都变多了。这顿饭吃得很尴尬,四个人都没说话,只有筷子勺子时不时碰着碗壁的声音。</p>
吃完饭杨潭把桌子收拾干净,缪海波拿指节扣了扣桌面:“过来坐。”缪畅顿了一下,走到缪海波对面坐下,缪书茶怯怯地看着缪海波,绕了一圈挤在了缪畅边上。缪海波眼皮一跳,瞪了他一眼,杨潭也擦干手坐下来。缪海波开门见山就是一句话:“我们不可能接受的。”缪畅喉头发痒,哑声喊了一句:“爸……”缪书茶偷偷在桌子下面抓着他细瘦的手腕扣紧了,觉得缪畅过年好不容易长的那点肉又掉没了。</p>
杨潭截住了缪海波的话头,抢先说道:“你们两个想清楚了吗?你们……都是男孩子啊,男孩子怎么可以喜欢男孩子呢?”缪书茶看着她,特别理直气壮:“妈,我和哥都是认真的,也想清楚了。”杨潭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退一万步讲你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还是兄弟,哪天你们俩不好了呢?分了呢?我们还做不做一家人了?”缪书茶蜷了一下手指,他和缪畅相贴的掌心里都是粘糊糊的细汗:“不会的,我们要过一辈子的。”</p>
缪海波闻言嗤笑了一声:“你才多大啊就敢说一辈子。”缪书茶很不服气地抬起眼,小声顶了他一句:“我妈跟你私奔那会儿才十九岁……”缪海波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下,缪书茶抱着头一缩,他那天撞完脑袋后面还肿着一大块,嘴里继续嘟嘟囔囔:“本来就是!”杨潭扬起拳头用力捶了一下缪书茶的肩膀:“小**别再惹你爸生气了!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缪畅郑重其事地开口:“爸,妈,我和小书都是认真的。一辈子是我跟他说的,你们不要怪他。”</p>
缪海波又冷下脸盘着手不说话了,杨潭神情复杂地重重叹了口气:“那你们现在是什么意思呢?我和爸爸不可能同意的,世上没有哪对父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不可能接受的。”缪畅的声音还有点虚,但是很坚定:“不用接受,就看着我们吧,也许像你说的我们讲不定哪天就分了,下个礼拜?下个月?明年?我们赌一把,看看我和小书能走多远。但是现在我……不想再一个人走了。”</p>
杨潭瞳孔骤然一缩,缪畅这句“不想一个人”一半是示弱一半是威胁,搅得她又心疼又心惊,惶然无措地看着他,坠下两行眼泪,再说不出半句狠话了。缪畅吸了吸鼻子,站起来给杨潭和缪海波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按道理应该好好他们磕个头的,真心实意的那种,他欠杨潭和缪海波太多了。可是他这头如果磕下去,就是在逼着他们松口了。他不敢也不愿意。</p>
隔天就到了缪书茶和缪畅去涟城的日子。其实缪书茶还有三四天才开学,但是缪畅那边要上班了,得提前回去。缪海波吃完午饭就下楼了,站在车子边上一个人抽烟。经过昨天的那番谈话,车里的气氛实在谈不上轻松。杨潭坐在副驾,缪畅和缪书茶坐在后座。他俩今天穿了一样的外套,年初三被杨潭一起拖着去商场买的,军绿色的厚棉袄,大毛领帽子,杨潭说现在韩剧里的男主角都爱这么穿。车子一路往高铁站驶去,窗外的街景后退再后退,缪畅望着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小城。他离开,归来,又离开。也许每个人生命中都有这么一个码头,不管多少次离港或是偏航都想要回来的地方。</p>
一家人在进站口告别,缪海波站在一边什么都不说,杨潭踮起脚和他们拥抱。缪畅削尖的下巴抵在她肩上,她又有点难过,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只挥了挥手让他们赶紧进去。缪畅放下手里的行李,紧紧地回抱了杨潭一下。面前这个女人虽然长了皱纹长了白发,可她在缪畅心里永远是最好的最美的。然后他又走到缪海波面前,很恭敬地说:“爸,我们走了。”缪海波点了点头,还是没有和他说话。杨潭目送着两个孩子过了安检,缪书茶靠过去拉住了缪畅的袖子,故意落下半步撒娇似的跟在他后面。缪海波隔着玻璃望着儿子们的背影,脸上那种强硬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一些。直到缪书茶和缪畅的身影汇入人海再也分辨不清了,缪海波才揽着杨潭的肩膀,很轻地说了一声:“走吧。”</p>
缪畅在飞驰的高铁上收到了杨潭的短信:[畅畅,妈妈要和你说一句对不起。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如果换作四年前,你告诉我了,我会怎么做?我不知道。不管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的现在,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无论你和小书以后怎么样,你永远是缪家的大儿子,是我的畅畅。你随身包的隔层里有一张银行卡,密码是你生日,这些年打过来的钱都存在里面。到涟城记得不要太累,多注意身体,不要生病。爸爸那里我会好好劝他的。]缪畅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在回复框里打了又删打了又删,最后只写下几个字:[谢谢妈。]</p>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雨水打在玻璃上,化成一条条翻滚扭动的银线。缪畅收起手机,发现缪书茶已经靠着他睡着了,很乖地闭眼偎在他帽子边上,呼吸的平缓气流轻轻拂动着又蓬又软的毛领,弄得他一阵一阵发痒。缪海波那天那记耳光太狠了,直到昨天缪书茶脸上的红印子才全部退掉,缪畅托着他的半边脸颊动了一下肩膀,让他靠得更舒服一点。邻座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吧嗒吧嗒嘬着棒棒糖一瞬不瞬地盯他俩看,缪畅冲她笑了一下,小丫头立刻脸一红扭过头望向窗外,两个羊角辫不安分地甩来甩去。</p>
下了高铁又换了两次地铁,终于在傍晚的时候到了住处,两个人先把行李放下以后出来吃晚饭。涟城还在下雨,缪书茶懒得拿伞,硬是挤在缪畅的伞下面,走了几步很自然地抓过伞柄:“哥,我做过一个梦。”缪畅拽了他一把让他不要踩进水塘里:“什么梦?”缪书茶想了想:“就是第一次在涟城见到你那天晚上,梦见我们一起坐高铁从善北回涟城,和今天很像。”其实还是有不一样的,梦里缪畅在涟城理工读大四。</p>
缪书茶心里又有点发沉,缪畅的手包上去轻轻握住他的手:“小书,我想把这边工作辞了准备成考。”缪书茶眼睛都亮了:“真的吗?”缪畅点了点头:“听妈**。”缪书茶哼了一声:“我说了好几遍你都不答应,果然还是妈**话比较有效。”缪畅忍不住去揉他一头软毛:“你怎么连妈**醋都要吃。”缪书茶委屈巴巴地嘟囔:“你还和她打赌,什么下个礼拜下个月明年的……”缪畅转过身很认真地问他:“那你会让我输吗?”</p>
他们走到巷子口的时候,沿路突然亮起了一片灯光。这条路黑灯瞎火了好多年,居然在这个年头上安了路灯。头上是细密的树影,明黄的灯光从顶上透下来,把叶子的轮廓一片一片映得格外清楚,像一簇簇聚在一起翩翩欲飞的黄色蝴蝶。雨点哗哗敲打着伞面,如烟的雨幕里只有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的这一小片空间静谧又安全。他们把伞往下遮一点,偷偷躲在里面亲吻。</p>
暗巷再长,终有亮起光的时候。如果没有,你就是光。</p>
- 正文完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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