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中秋

作品:《狮髓知味

梁希给方亦杉发消息,十条里面方亦杉能回复他一条就不错了。后来有一次方亦杉直接跟他说「你好烦」,梁希更加收着性子不敢给他发消息了,每天只敢早上发一条,说今天升温了降温了天晴了下雨了。一个星期以后,方亦杉忍无可忍地回他:「你是机器人吗」梁希默默地打了两个字:「不是……」</p>

他现在觉得自己手也很笨,嘴也很笨,他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和方亦杉说话了,说多错多,说了也是错,不说也是错。好在这么久了方亦杉还没把他拖黑名单里,他其实挺怕哪天醒过来消息都发不出去了。</p>

中秋节前的一个礼拜,梁希问方亦杉到时候能不能一起过节,他根本没报什么希望,就是自言自语随便说的,估计方亦杉也不会理他,没想到晚上方亦杉回过来一个字:「好」。梁希简直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唯恐方亦杉想清楚了会后悔,赶紧追着说:「那到那天我过去接你好吗?」梁希拿着手机等到睡着也没等到回信,一觉醒过来看见方亦杉三点多给他发了一行地址。</p>

梁希找到地方的时候,远远看到方亦杉蹲在路边上抽烟。他一开始以为方亦杉写错地址了,这一片是省城的白事一条街,他走到头终于看到一个破破旧旧的小店面,玻璃门上贴着“住宿”两个红色大字。方亦杉转头看见他过来,伸了个懒腰:“你一个人?”他还以为今天能见着梁夫人和上次那个不太讨人喜欢的小屁孩。</p>

梁希以为方亦杉说的是秦月芬,那件事以后他们母子关系一直不太融洽,现在也不在一起住,他每个月会给秦月芬卡上打钱,有空过去看望一下。今天过节,白天已经去过秦月芬那里了,特意把晚上的时间腾了出来。梁希有点紧张,其实每次给方亦杉发信息,一字一句他都要斟酌很久,现在突然面对面站一块儿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半天才憋出两个字:“走吧?”方亦杉弹了弹烟灰站起来:“哦。”</p>

车停在路口,方亦杉痞里痞气地吹了个口哨:“这是你的?”梁希有些局促地帮方亦杉打开车门,很轻地嗯了一声。方亦杉挑了挑眉:“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梁希回答:“在一家培训机构,做美术老师。”“美术老师?哟,大艺术家啊!”方亦杉很夸张地笑了笑,眼睛里却一丝笑意也没有,“你以前不老爱和我说舞狮是这世上最好的艺术嘛,十八岁那年灵光一现后来发现还是画画好?”梁希不知道怎么接了,握着方向盘的手有点发僵,就听方亦杉咔哒一声扣好安全带,自说自话地又补了一句:“你还真别说,确实是好呀,你看你都买上车了,我这儿吃饭还得找人借钱呢,还是你有先见之明啊,师、兄。”一字一顿吐出这个称呼的时候,方亦杉的心脏狠狠地拧成了一团。</p>

梁希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当年秦月芬以死相逼的那一晚,他在客厅里跪了一夜,终于用复读做条件换来了参加比赛的允许。他比谁都清楚方亦杉为这件事付出了多少、有多期待这次机会,他不想、不能、不愿也不敢让方亦杉失望。那时候他太自以为是了,只知道自己面前的路已经没有了,但至少还能帮方亦杉渡过去、走下去。——他一直以为自己做的都是为了方亦杉好。</p>

可是事到如今,梁希已经不太确定十年前一意孤行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了。</p>

两个人不再说话,梁希默默打开了广播,好让车上的气氛不那么沉重到有些凝重。停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方亦杉觉得空调开得有点热,于是从口袋里拿了根皮筋出来绑头发。他嫌冷,有段日子没去理发了,现在一头软毛半长不短的,刚好能在后脑扎个麻雀尾巴一样的小辫儿。梁希不自觉地转过头去看他,一眼就注意到他左边耳骨上面穿了四五个耳洞,从上到下坠了一排银色的小钉子。</p>

“你看什么?”方亦杉直直望进他眼底。梁希做贼心虚似的别过头,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没有。”“看这个?好看吗?我身上还有哦。”方亦杉眯了眯眼睛,凑到他的面前,手指托着自己的耳廓送上去给他看,粉红色的软骨透着一点光,衬得那一排小钉子莹莹发亮,“每次恨不得咬死你的时候我就会在身上开个洞纪念一下。”梁希心里又惊又惧又苦又痛,实在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表情。好在方亦杉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很快坐了回去,碎发滑下来遮住了半边脸,于是梁希看不到他的表情了。他靠在车门上望着窗外,轻飘飘地说:“我开玩笑的。”</p>

他们去市中心一家很有名的精菜馆吃晚饭,梁希好几天前就已经预定好位置。他很殷勤地拉着方亦杉坐下:“这边的招牌菜是红烧肉,做得特别好,一点也不腻,配了荷叶饼,荷叶饼也不错,可以夹在里面吃的……”方亦杉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才不紧不慢淡淡吐出一句:“可是我现在不爱吃了。”梁希原本的笑意僵在脸上,好一会儿才讨好地把菜单递过去:“嗯,那我们看看别的吧,你现在喜欢吃什么?”方亦杉翻了翻,随便点了几个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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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梁希紧张得手心冒汗,笨拙地搜肠刮肚找话题:“嗯……你今天吃月饼了吗?”方亦杉抿了一口大麦茶:“不想吃,太甜了。”梁希本来想说可是你以前很喜欢甜的,又怕方亦杉再冷冰冰撂下一句现在不喜欢了,于是低头给方亦杉盛了一碗桂花糖藕粥,盛完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讪讪说道:“……这个不甜的,你要不要尝一下?”一顿饭下来,两个人各怀心事,都没吃什么东西。</p>

走到楼下才发现外面下起了蒙蒙小雨,梁希回车里拿了伞。广场上有中秋文艺汇演,一群小孩穿着动物服装在台上跳舞。梁希想起方亦杉那年元宵节第一次上台的时候也才这么大点儿,汤圆一样穿得白绒绒圆滚滚,整天像个毛球粘在他怀里师兄长师兄短的。“你笑什么?”方亦杉两只手插在衣服兜里,微微蹙眉看着他。梁希赶紧敛了笑意,含糊接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小孩子这么大的时候挺好玩的。”方亦杉以为他是想他那儿子了,这一晚上好不容易柔软了一点的心绪又一下子狰狞起来,过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我想吃糖葫芦。”</p>

梁希心里一喜,这好像是方亦杉今天晚上最心平气和的一句话了。他把伞递给方亦杉:“那我去那边商场找找看,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明明记得有家卖北京糖葫芦的小店,可是找了一圈都没找着,最后只好买了一大包糖炒栗子。回去的时候雨有些大了,梁希把炒栗子兜在衣服里,拿出来给方亦杉的时候暖烘烘的还冒着热气:“对不起啊亦杉,没有找到糖葫芦,这个行吗?”方亦杉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把纸袋子接过来,然后抬手指了指身后的喷泉池子:“我钥匙掉里面了,怎么办呀?”</p>

小时候,一到夏天他们就去河里游野泳,后来县体育馆那儿修了一座游泳馆。第一次去的时候,方亦杉不小心把储物柜的钥匙掉游泳池里去了。其实方亦杉不会水,每次都是扒着救生圈像煮饺子一样浮在水面上。梁希游了一个来回回来看到方亦杉坐在边边上哭:“怎么了?”方亦杉一边抹眼泪一边呜呜咽咽地说:“师兄,我……我把钥匙掉里面了。”</p>

那时候他还小,一根筋地想着没有钥匙就打不开柜门,打不开柜门就换不了衣服,换不了衣服就要光溜溜穿着湿哒哒的泳裤回家了。然后越想越伤心,越想越伤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哎你别哭了,再哭游泳池的水都要满出来了!”梁希忘了自己手上是湿的,还给他擦眼泪,“没事的,师兄帮你找回来,还记得掉哪儿了吗?”方亦杉**鼻子摇了摇头:“找不回来了,游泳池那么大……”“放心吧,肯定帮你找回来。”梁希捏了捏他肉乎乎的手心,然后转身就潜进水里。</p>

后来举着钥匙手环浮出水面的梁希,成为了方亦杉的世界里最伟大的英雄。</p>

“你……还记得掉哪里了吗?”梁希问,他想方亦杉可能也陷入了一样的回忆里。方亦杉的眼神有那么一秒变得很凛冽,就是今天在车上他说“恨不得咬死你”的那个眼神,然后很快就归于平静,表情敷衍得演都懒得演一下:“不记得了。”梁希又看到他左耳上那一排小铆钉,仿佛受到什么激励似的弯下腰脱下鞋袜,转身踏进身后冰冷的池水里:“没事的,师兄帮你找回来。”</p>

他慢慢往水池中央走,池水一点一点没过了膝盖,雨还在下,很快上身也湿透了。梁希不是真傻,他就是想,如果方亦杉玩他一下能稍微开心一点,那就这样吧,没关系的。可能有人注意到他了,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人声。</p>

梁希回到池边的时候,只看到歪在地上的雨伞和滚了一地的早就凉透了的炒栗子,方亦杉已经走了。他摇摇晃晃有点站不住了,拖着腿挪到边上台阶上坐下,身上的水滴滴答答淌下来,他突然想起来车上还有一盒雪月饼没拿给方亦杉呢。</p>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中秋节。</p>

那之后的一天、两天、三天,梁希又人间蒸发了。这就是梁希的全部真心了,他的真心就只有这么一小点,方亦杉想,自己只是小小的随便的幼稚的唬一唬他,他就吓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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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主要的矛盾在于,梁希心里舞狮=梦想,他自己实现不了的愿望,拼了命也要帮方亦杉实现,这是他觉得对方亦杉好的方式;可是方亦杉心里舞狮=梁希,开始是为他,坚持是为他,留下是为他,年纪小的时候就没好好分清楚,在他这里就只剩背叛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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