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天下无剑</p>

白琅送了琢玉一段路, 两人单独相处时，琢玉提起了化骨狱。</p>

“化骨狱四相八荒镜的事情，你知道吧？”</p>

白琅点点头。</p>

“珑婴那边出了点小差错……伊川妗假装被他控制，趁机潜入神台, 窃走了四相镜。扇主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生气了，他本来是准备在晚些时候下台的，结果逼不得已提前到了这两天。你也知道, 扇主下台这件事有很多人盯着, 台上人人自危的真神们也好，其他三神台的主人也好，都有可能会从中阻拦。”</p>

白琅会意：“我们在台下要有准备。”</p>

“我是建议扇主投影下台, 真身不动，但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进去。就按最极端的情况考虑，扇主真身降临, 被其他三神截杀, 台下也必须有能保住他的办法。”</p>

“你的意思是？”</p>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琢玉抬扇一划, 界门打开, 他回头笑道，“这几天要随时留意擎天心经, 扇主会下诏令的。”</p>

*</p>

与此同时, 青铜树下，一只白色巨兽从天而降。</p>

远远看去, 它形如白虎, 背生双翼。但细看之下就知道它其实是由机关术铸造的木兽, 它的关节处时不时可见玄铁珠核，手足转动十分方便。木兽身体外面覆着真正的异兽皮毛，眼珠子是嵌入的是不同颜色的宝石，宝石之上刻了不少晦涩魔纹。</p>

白虎木兽振翅落下，折断青铜树的枝桠。</p>

“哎呀，新茶的味道……偃月你居然还会迎接我！”</p>

白虎之上，一名少年灵巧地跳了下来。他肤色微黑，穿一身赤金色的短衫，露出矫健的手臂和长腿，身上有很多零零碎碎的装饰：耳垂上挂了孔雀翎的羽饰，脖子上有鱼纹银环，腰上有犀角镶银銙，手腕上系了一串金色铃铛，脚踝缠着根用龙筋做的黑绳。</p>

这些东西浑然一体，并无繁杂气，反倒更显轻灵。</p>

他一动起来，饰物就开始丁零当啷地响，偃月真尊不由微微皱眉。</p>

“你怎么在这儿？”</p>

少年拨弄了一下耳朵上的羽饰，笑着说：“我怎么不能在这儿？”</p>

他四下嗅了嗅，忽然又抬头问道：“你藏了什么好吃的吗？”</p>

偃月容颜肃穆：“前线战事如此紧张，身为圣尊本该为宫中分忧，你却整天在十绝境游荡……”</p>

“你怎么知道我没干正事儿的？”凶咎逼近树下。</p>

偃月抬手一划，树上铜简摇动，叮叮当当的声音震荡出不可见的波纹。</p>

“这么凶？”凶咎笑起来，他有两颗尖锐森白的虎牙，看起来不好说是凶恶还是可爱。</p>

偃月真尊还是一副冷淡的脸色，凶咎终于不闹了，他挠头说：“佛门想拜托我们一点事情，比较紧急。你先下决定，然而派解轻裘去把虚极叫回来。”</p>

偃月微微皱眉：“什么事情？”</p>

“化骨狱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佛门希望立刻将其拿到手。”</p>

“什么东西？”</p>

凶咎露齿而笑：“洞悉四相，统摄八荒。是昔年镜主用来划定四方擎天柱的远古圣器。”</p>

*</p>

送走琢玉之后，白琅立刻前往灵虚门向太微回报消息。</p>

到文始殿，朝见隐夏和夕闻空春都守在门口。白琅还以为太微又做什么坏事让他们俩给堵门了，连忙上去问道：“长老，师尊近来如何？”</p>

两位鲛人长老对视一眼，夕闻空春摆手道：“太微上人正在闭关，有什么事可以由我们转达。”</p>

在这个节骨眼上闭关？</p>

白琅心里嘀咕了一阵，退而问道：“上人有说过什么时候出关吗？我有要事，必须与他面谈。”</p>

“让她进来。”文始殿内传出太微的声音。</p>

白琅微讶，若是闭关，怎么也不可能在文始殿，两位长老干嘛说这胡话？她满头雾水地走入殿内，太微正在大殿中央徘徊，看起来十分焦躁。</p>

见白琅进来，他伸手往面上一抹，又清了清嗓子：“你有什么事？”</p>

白琅见他面容变化，声音也全然成为另一个人的样子，不由失声叫道：“玉仙尊？太微上人呢？”</p>

“不见了。”玉剑悬穿着太微的衣服，背着手在殿中走来走去，看起来比太微老成许多。</p>

白琅一时语塞：“什、什么叫不见了？”</p>

玉剑悬叹了口气：“字面意思，就是突然消失不见了。”</p>

人家天殊宫圣尊都忙着合纵连横扭转战局，太微居然一声不吭地跑了？</p>

玉剑悬似乎对这种事情比较习惯，他清了清嗓子：“先不管太微，你说说你有什么事。”</p>

白琅将偃月真尊的交涉内容大致说了一遍。</p>

玉剑悬表情凝重：“我本来不想说，但太微偷偷溜走，估计也是去往化骨狱的。”</p>

玉剑悬与太微关系紧密，他知道得最多，但始终有所保留，只是对于不同人，保留的程度有所不同而已。比如太微消失一事，他肯定会设法瞒着琢玉，即便选择告知白琅，也不会讲明前因后果。</p>

“跟茧宫有关吗？”白琅问道。</p>

玉剑悬先点头，后又摇头：“他临走前跟我提到了‘变道正法，改天换命’之类的事情，所以我猜他此行与四相八荒镜有关。”</p>

又是四相八荒镜……</p>

“太微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叨念这东西了，前日正好有线人回报，四相八荒破镜重圆，被存放在化骨狱茧宫之中，他估计坐不住了。你知道吗？据说四相八荒镜是镜主用来划定四神台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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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定四神台！？”白琅攥紧手。</p>

现下魔选中断，神选被强力干涉，以往自上而下的遴选制度已经找不到出口。太微所谓的“变道正法”，很可能是自下而上地寻找突破，将台上主导局面的人推翻，重定新秩序。</p>

在这个过程中，用于“划定四方神台”的四相八荒镜至关重要。</p>

伊川妗从扇主这里盗走半块，南方琴主又暗藏半块在台下，四相八荒镜直接在台下重圆，化骨狱瞬间就成了暴风雨的中心。</p>

白琅越想越不安：“扇主最近要下台，多半也是为四相八荒镜一事，那地方很不安全……我得去化骨狱找太微上人。”</p>

她转身欲行，玉剑悬阻拦道：“太微上人孤身行动进退灵活，若是你在他身侧，反而容易掣肘。”</p>

“我有分寸，玉仙尊还请放心。”白琅急匆匆地离开了。</p>

化骨狱现在是琴主的阵地，扇主马上要下台，身怀半面镜子的伊川妗又是筝主的人，四方神到齐三个，太微孤身一人，铤而走险，恐怕本来没将自己的存亡放在计划内。</p>

她急急忙忙地前往城主府，准备从界门离开，可是刚进门就被钟飞虎拦住了。</p>

“快来快来，沈道友发现不得了的东西了！”</p>

白琅没来得及拒绝就被他拽到了沈砚师门前。</p>

进门一看，沈砚师正坐在中央，面前摆了个小小的藤笼，周围书本环绕，阵法明灭。禹息机、慕娇娥、应鹤都在旁边盯着，这还不算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微生涟居然也在。</p>

白琅觉得气氛凝重，于是上前一看，这小藤笼里竟装着十多只小蜘蛛。</p>

“这是蛛母的眼线。”沈砚师小声道，“我暂时封住了它们的所知所感。”</p>

原来沈砚师替微生涟拔出傀儡丝后，想仔细研究一下这些傀儡丝的使用方法，没想到一用却用出事了。</p>

沈砚师解释道：“我将傀儡丝织作网放在自己檐下，没想到第二天竟然聚集了一大窝蜘蛛。这些蜘蛛不是普通蜘蛛，而是蛛母茧宫中特别饲育的妖蛛，就像是她的眼耳手足。”</p>

慕娇娥替他补充：“沈先生在自己屋舍周围布过禁制，这些小妖蛛要进来他必会发现。”</p>

“所以它们不是后进来的，而是本来就在府上的。”钟飞虎急忙道，“至少沈先生入住之前就在。”</p>

禹息机面色凝重：“妖蛛离了傀儡丝或者蛛母活不了多久，可是自沈砚师困住这些妖蛛以来，它们一直生龙活虎，所以说……”</p>

“府上有内鬼。”一直未曾开口的微生涟突然道。</p>

白琅看向他，目光中隐现锋芒：“不要如此断言。”</p>

微生涟抿了下嘴，唇线僵硬，最后还是没有作声。禹息机和沈砚师隐晦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感觉这两人之间气氛紧张。</p>

白琅只说一句便软了口气：“府上的人都相处融洽，微生前辈也稍微照顾一下大家的心情吧。”</p>

禹息机用手肘捅了下沈砚师，沈砚师更用力地捅回来，传声道：“听见没，她让微生涟照顾别人的心情。”</p>

“忍住，不能笑。”禹息机面色严峻。</p>

白琅斜睨了他们一眼，转而吩咐道：“继续关着这些蜘蛛，蛛网也挂着，把禁制卸了，看看到底能抓出来多少。微生前辈，你跟我来一下。”</p>

微生涟跟着她离开，她在城主府中穿行，很快到了一处幽静的小楼前。</p>

高楼之上，有一名少年倚窗远眺，阳光被树枝分割成棱，照见灼灼韶华。他半眯着眼，发丝垂落的样子又略显阴鸷。</p>

“这是鬼之野，绣鬼人有一支天卦在他身上。”白琅拉着微生涟藏身树后，没有一丝要上前的意思，“你若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府上有蛛母或者栖幽的内应，他们肯定先拿鬼之野问罪。”</p>

“所以呢？”微生涟问。</p>

“我相信他。”白琅道，“在证据确凿，无法辩驳之前，希望不要有人往他身上贴罪状。”</p>

微生涟漠然。</p>

白琅转过头，平静地说：“如果有人告诉我，微生前辈留在此处别有所图，我也会这样回答他——我相信微生前辈，直到他亲口说出自己目的不纯之前，不要有任何人当着我的面质疑他。”</p>

微生涟发现自己没法正面迎上她的目光。</p>

白琅神色不动：“如果微生前辈能够理解的话，就请稍微尊重一下我对这件事的态度吧。”</p>

“……明白了。”</p>

白琅礼貌告辞，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制压感终于消失。</p>

微生涟最后看了一眼高楼上的小少年，神色沉凝地返回水榭居所。</p>

太微座下三位谋士，玉剑悬擅长控制大局，言琢玉热衷阴谋诡计，而白琅看似优柔温和，实则长于全盘制压。</p>

挑了个最软的柿子下口，没想到会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p>

白琅重新回到沈砚师住所时，里面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p>

“要是换在五千年前，我一定会把刚才那事儿写进我自传里！”</p>

“是啊是啊，微生涟好不容易说个话居然被正面怼回去了。”</p>

“你们说白琅这么针对微生涟，是不是因为她喜欢折流上人啊？”</p>

“她要是喜欢折流，这会儿早就把微生千刀万剐了。”</p>

白琅推门进去，里面忽然一片寂静。</p>

沈砚师装模作样地说：“哎，这些蜘蛛到底从哪儿来的啊？真是搞不明白，你说呢息机？”</p>

“不明白不明白。”禹息机连忙摆手。</p>

“是从化骨狱跟来的。”白琅在沈砚师面前蹲下。</p>

屋内又是一片寂静。</p>

沈砚师端起藤笼，纳闷地端详着：“你怎么知道？”</p>

白琅摸了摸笼子：“我一直知道。”</p>

“你一直知道？那你怎么不说？”沈砚师诧异地问。</p>

“现在是敌暗我明，如果绣鬼人往府上安插一个我已知的眼线，那就能转化为敌明我暗了。”</p>

如果这个眼线白琅知道，而绣鬼人不知道她知道，那么绣鬼人对她信息的掌控程度就全部由她控制。同时，眼线是用来传递信息的，传递的同时肯定会暴.露信息，由此追根溯源，反向窃取情报，也并不是不可能。</p>

白琅叹了口气，蹲下来接过藤笼端详：“不过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把它们抓出来了……”</p>

沈砚师道：“你们府上那个小鬼建议我把傀儡丝织成网挂起来试试的，本来我还想拿它玩皮影戏呢。”</p>

“对对对。”禹息机也点头。</p>

“鬼之野吗？”白琅思索着问道。</p>

沈砚师点了点头。</p>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微生前辈的话也别放在心上。”白琅将藤笼还给沈砚师，起身准备离开。</p>

钟飞虎跟在她身后，似乎是准备送行，但是到了界门附近，他突然拦了白琅一把。</p>

“什么……”事？</p>

话还没问出来，钟飞虎便“嘘”了一声，绕过界门，带她走进一间密室。</p>

“你是去找太微上人的？”钟飞虎压低声音说。</p>

白琅眉头紧皱地看着他。这事儿按理说是被朝夕两位长老和玉剑悬瞒住了，钟飞虎又怎么会知道？</p>

钟飞虎做了个眼色，打开密室门，门内竟站着个有点眼熟的人。那人一身黑色劲装，短发蒙面，正低头擦拭一柄细细的柳叶刀。</p>

白琅看了又看，不太确定地问：“叶墟？”</p>

黑衣人抬头看了她一眼，收刀，扯下面罩，正是叶墟。</p>

“你们慢谈。”钟飞虎关门离开。</p>

“好久不见。”叶墟淡然道。</p>

“你为何来这儿？”</p>

叶墟慢条斯理地跟白琅把情况说了遍。</p>

原来，前几日太微从他这儿劫走了一样东西。他潜入灵虚门准备把它那东西偷回去，刚一进入文始殿他就发现不对劲——殿中并非太微本尊，他觉得此事另有蹊跷，所以特地来城主府拜访所谓的太微座下首徒，也就是白琅，毕竟两人勉强算是“旧识”和“亲人”。</p>

“我想知道你是否了解他的行踪，能否劝他归还此物？”叶墟脸上倒也看不出什么表情，甚至连焦急都没有。</p>

白琅疑惑：“他到底从你这儿拿走了什么？”</p>

叶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大梦。”</p>

大梦一直在叶墟手里。</p>

当初白言霜把白琅和大梦一起从炉火中弄出来，带走白琅，葬下大梦。后来叶墟归还故里，循着不安定的气息找到了这柄未成之剑。</p>

白琅没有说明太微行踪，而是一边思索一边问道：“他借走大梦的时候有说什么吗？”</p>

“是抢走。”叶墟强调道，“他什么也没说，不过大梦暂居北方神剑和烟流剑之下，又有铸剑之人的神魂加持，保守来说就算对上真神也不会有任何弱势。”</p>

“不是说大梦未成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