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司夜警晨</p>

钟离异离开之后, 穆衍之也走了。</p>

这牢里还有许许多多囚犯等着审，白琅又不能动，所以他没必要多留。</p>

门外只余两个黑衣蒙面的罪器守着，但白琅身上有咒文和锁链, 没那么容易脱身。只要能把锁链解开，她就能想办法迷惑看守者，去其他监牢看看。</p>

“风央, 在不在？”她在心里小声问道。</p>

很快, 金袍紫带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风央打了个呵欠：“你也只有这种时候想得到我。”</p>

“快点快点，帮我把锁链解了。”</p>

风央叹气，低头摸了把她的手腕。</p>

“认真一点！”白琅怒道。</p>

“是是是。”风央低头并指, 在锁链上轻轻一划，极小的“咔哒”声被恢复自由的白琅瞬间掩盖下去。白琅甩了甩手，一抬眼正好看见外面守卫换班。</p>

她连忙又站回去, 手托着锁链。</p>

幸好守卫们都不怎么在意她, 也没有发现异样。</p>

“你先别动。”风央忽然凑过来, 紧盯着她手上的锁链看。白琅往里缩了缩, 以为他又要借机占便宜。</p>

“保持这个动作别动。”风央提醒了一句，他握着白琅双手, 连同锁链一起抬起来, “不妙啊，幸好刚才你没把锁链扔了。”</p>

“怎么？”</p>

“你回头看看, 它是不是连着外面？”</p>

白琅回过头看了一眼。</p>

她被拴在一个布满铁荆条的高架子上, 这个架子贴墙放着, 一直抵住房顶。锁链绕过她身上，又绕过这个架子，从房顶某个地方穿了出去。</p>

“那是个齿轮吗？”白琅眯着眼睛，脸上一点点浮出六铭隐文，视线也越来越清晰。</p>

锁链穿出去的地方是一个齿轮，看不出材质，只觉得十分坚硬，又与房顶融为一体。白琅记得进来的时候墙壁、地面也有不少这样的齿轮，只不过连的不是锁链，而是皮质的履带。</p>

风央也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这是“天衡”装置，地牢里好像有个覆盖很广的擒纵器。”</p>

“什么东西……？”白琅听不懂，但是看他的眼神立刻变得钦佩起来，“这么复杂的装置你都知道吗？”</p>

风央翻了个白眼：“我当然知道，司夜警晨当初就是用浑天仪的，这擒纵器明显是浑天仪的一部分。当时为了了解九谕阁大敌，我还看了不少古机械的书呢。”</p>

“原来是用浑天仪的，这名字也确实像……司夜警晨也复活了吗？”白琅问。</p>

“不知道。”风央回答，“反正我死的时候司夜警晨没死，也许一直活着也说不定……等等，你先不要动这个锁链，擒纵器牵一发动全身，说不定你一走上面就掉下来一把铡刀。我出去看一下地牢结构，等会儿再想办法。”</p>

风央少有这么靠得住的时候，白琅还挺感动的。</p>

过了很久，风央回来，给她带了张地牢结构图。</p>

风央指了指图上：“地牢一共十八层，上狭下广，每层有冰火两面，以日、月轮环隔开。齿轮镌刻了二十八星宿的方位，由履带或者锁链联动，整座地牢在它们的牵扯下缓慢转动，每一个周天都与星辰运行相合。看守者门手里的钥匙不是真的钥匙，而是一种黄道游仪，它可以确定每一个牢房、每一个囚犯相对于星宿的位置，所以说……”</p>

“除非星轨偏移，否则拿了钥匙也逃不出去。”</p>

“对。”风央点点头，“九谕阁地牢就像一个极为紧密的仪器。”</p>

白琅低着头仔细看结构图，上面标注了各个部件的称呼和大小，看起来还比较详细。</p>

这个浑天仪结构几乎颠覆了她对“建筑”的认识，以前她见过的最复杂的建筑莫过于茧宮，但眼前这种缜密有序的复杂结构显然要更加震撼人心。</p>

“这里。”白琅在地图上指了指，风央看了一眼，目光微讶。</p>

“厉害厉害……”他赞叹道。</p>

“这里是叫……‘枢轮’？枢轮转动，控制整个天衡装置的移动。我们现在肯定不能摘星换月，所以要回避看守者的黄道游仪，只能让整个擒纵器装置失准。”白琅的指尖顺着枢轮往旁边两条通道划去，“左右道分别有日月轮，日月轮连着锁链……我看看，这个结构是叫天锁。日月轮背后就是火面、冰面，火面受热膨胀，将这边的天锁压下去；冰面受热溶解，水灵之气会将另一面的天锁压下去，两边天锁抵住轮辐，整个枢轮转动就会变缓，甚至是停止。”</p>

风央心情舒畅地说：“真好，跟你一起行动不费脑子。”</p>

“本来这个装置就跟四时变化有关吧。”白琅无奈地说，“我现在是在冰面，待会儿你沿着锁链一直走，翻过日月轮，潜入火面。”</p>

“不把月轮天锁压下去吗？”</p>

“压下去了你怎么去另一面解决日轮天锁？”白琅又想了想，“你去火面，我在冰面，两边一起，看看能不能在黄道游仪发现之前让枢轮停下。”</p>

“行。”风央爽快地答应了。</p>

他离开之后，白琅也用天权迷惑了看守的器。这个效果持续不了多久，因为罪器本身就对天权有抵抗力，而且黄道游仪会在发现星位异常之后发出警告。</p>

所以必须要尽快。</p>

离开牢房后，白琅照着结构图上的路线行进，不断靠近中央日月轮的位置。一开始她还担心被人看见，但是走了会儿她便发现，两边牢房中关的囚犯都保持死寂，巡逻的看守也几乎不会离开火把照亮的地方。只要她往暗处走，应该不会被人正面逮住。</p>

可实际情况却没有她想象中顺利。</p>

“那边的姐姐……”</p>

走着走着突然听见这么一声，白琅吓得连地图都掉了。她回过头，背后黑漆漆的，没有特殊的气息，只能隐约看见一道白影。</p>

“……姐姐、姐姐，你等等我。”</p>

白影逐渐清晰，那是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子，可能只有三四岁，伸出手只能抱到白琅膝盖。</p>

可是在这种地方出现，越小就越反常。</p>

白琅低头捡起地图，正准备要跑，再抬头却看见那女孩儿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p>

瓷器般无暇的面孔与她只有一线之隔，离得这么近，却没有一丝呼吸。白琅看见她腿上覆着细细的金链子，链子上有不少日月星的坠饰，和整个地牢中齿轮所镌刻的二十八星宿方位很像。</p>

“姐姐，你帮帮我好不好？”</p>

白琅看着金链子愣神时，那个小女孩儿忽然伸手抱住了她的腿。</p>

“我的哥哥不见了……”小女孩儿软软糯糯地说，一边仰起头看她，“姐姐，你帮我找他，好不好？”</p>

白琅觉得腿上跟灌了铅似的沉重，怎么都走不开。她索性蹲下，摸了摸小女孩的脸，问她：“你哥哥是谁？”</p>

“放开她。”</p>

背后忽然传来风央的声音，小女孩儿放开白琅的腿，身影飘忽，骤然退出十米开外。</p>

“我哥哥不见了……”小女孩儿啜泣着看向白琅，模样十分招人疼，“他不见了。”</p>

风央将白琅从地上拽起来，对那小女孩冷笑道：“警晨君，这样利用人家小姑**同情心就不好了。”</p>

小女孩儿环抱着自己，看起来又惊又怕：“没有，我没有利用谁的同情心……司夜哥哥，他真的不见了。”</p>

白琅终于忍不住打岔：“司夜警晨是两个人？”</p>

风央回过头翻了个白眼：“当然是两个人，这名字还能不是两个人？你觉得一个人是姓司还是姓司夜啊？算了不说这个，他们一主一器是孪生双胞胎，司夜君是兄长，警晨君是妹妹，两人心有灵犀，配合默契，实力并非一加一这么简单。再加上警晨君又是这副天真无辜的模样，当初可有不少人死于轻敌呢……”</p>

白琅摆手让风央停下：“你等等，先听她说完。”</p>

风央恨不得把白眼翻上天。</p>

“哥哥……不见了，他不见了。”警晨君重复着这句话，“那天、我们突然醒过来……眼前有光。然后……他们把哥哥带走了。哥哥将我的身躯固定在地牢之中，这样他们就找不到我。但是哥哥，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感觉不到，这是……第一次……一点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p>

白琅很认真地听了她的话。</p>

“突然醒过来”应该是像应鹤那样突然复活；“眼前有光”意味不明，可能是斗法；“他们”极有可能是绣鬼人和当时一同叛变的绝音人；“感觉不到”要么是因为绣鬼人、绝音人的天权，要么是因为司夜君已经死了。</p>

“哥哥没有死。”警晨君突然冒出这句话，就像能读懂白琅的心思似的，“因为我还活着。如果哥哥死了，我也会死掉的，那是一定的。我不会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p>

风央朝白琅使眼色：“别听她疯言疯语，警晨君当初装小孩子骗过多少人呢……”</p>

“不是装小孩子，是喜欢当小孩子。”警晨君歪过头，看着风央说，“不想变成大人也有错吗？”</p>

白琅点头认同，风央气急败坏：“这话去问问死在你这小孩子手里的人行不行？”</p>

警晨君笑眯眯地说：“那些人想要伤害哥哥，所以我才不得不出手哦？始皇陛下就没有为应鹤真人杀过人吗？”</p>

……</p>

“始皇陛下是不喜欢这个称呼，还是觉得在现主面前跟我争论原主不太好？”</p>

……</p>

“不说话了呢。”警晨君笑道，“那就让我跟姐姐说吧。”</p>

白琅背后一凉。</p>

“姐姐脸上真是什么也藏不住。”警晨君一步步走近，风央还是坚定地挡在白琅身前，“你知道谁带走了哥哥，是不是？”</p>

白琅点点头。</p>

“他们在哪里？”警晨君问。</p>

“不知道。”白琅回答，“不过你从这里出去的话，他们自然会来找你。”</p>

“可是我被哥哥困在了地牢之中……”警晨君想了想，忽然笑道，“姐姐太狡猾了，想骗我破坏地牢。”</p>

白琅说：“那好，不要破坏地牢。我们让外面的人帮你找，你就在地牢等着。”</p>

警晨君皱眉不语。</p>

“这样难道你就放心些吗？”白琅问。</p>

“姐姐真过分。”警晨君嗔怪道。</p>

白琅想了想，再度退让：“那你来出个主意，你想怎么样？”</p>

“我……”警晨君犹疑了一会儿。</p>

白琅看着她，忽然笑起来：“我脸上确实什么都藏不住，但警晨君也确实像小孩子啊。哥哥在的时候就依赖哥哥，哥哥不在的时候就只顾自己任性。真正让你做决定的时候，却什么都说不出了。”</p>

白琅示意风央让开，她在警晨君面前蹲下，又摸了摸她的脸：“活了这么长时间却一直是小孩子……司夜君一定把你保护得很好吧。”</p>

她指尖很凉，警晨君身上也几乎没有温度。</p>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p>

“知道了。”警晨君退缩了，“我打开地牢，但你要找回哥哥。”</p>

“嗯。”白琅朝她露出笑容，“说起来，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能找到你哥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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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带走他的人和你一样。”警晨君歪了歪头，“眼睛里有微蒙的光，看着人的时候就像看着镜子一样，什么都瞒不住。”</p>

白琅和风央交换了一个眼神，无言中流动着隐晦的暗示。</p>

*</p>

高骞将沈砚师和狐越女带去解除主器关系，这也是沈砚师第一次真正接触到九谕阁的最内部。</p>

“此处是引神宫，是阁内常与四方台联络的地方，也是整个十绝境唯一一个真正有资格接触台上的地方。”</p>

大殿为石质，看起来比木质结构的浮华殿更加古老粗犷，到处都是神迹浮雕和异兽石像。大殿四周有不少谕主和器的雕像，它们像兵俑似的整齐排列，神态栩栩如生。大殿正中是四方小台子，仿照四方神台的结构，每一个台子上都有一束光照出。</p>

按说这束光应该贯破苍穹，越过界与界的界限，直接连接到四方台。但是现在这束光很明显只能找到天顶上，说明与台上的联系确实断开了。</p>

“主器关系是由四方台划定的，现在要解除，按说也应该先通过四方台吧？”沈砚师问道。</p>

“看来沈先生早对九谕阁有所了解。”高骞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阁中四圣君均有天赐之权，由他们来解就好了。甚至……他们也不必亲自现身。你看石台下是不是点着灵烛？那是四圣君天权所铸，能烧却缘法，破除羁绊。”</p>

沈砚师早就注意到台下的蜡烛了，不过他以为是某种祭祀用的道具。</p>

“看着我作甚，上去吧。”他对狐越女道。</p>

狐越女看了他一会儿，顺从地走上石台。</p>

她脚步迈上去的一瞬间，幽蓝色烛火拔地而起，直接将她的身影淹没。沈砚师细细体味着这个感觉，没有痛苦，也没有失落感，甚至于有种异样的轻松——两人之间紧绷的让人疼痛的线终于断裂，不复往昔。</p>

幽蓝色火焰一燃一灭，看似很快，其实等沈砚师回过神来的时候，地上的蜡烛已经燃尽了。</p>

高骞惊叹道：“沈先生不愧为天下第一的谕主，我还从未见过可以让灵烛燃尽的强大羁绊。”</p>

“这样就行了是吧？”沈砚师问。</p>

高骞走向狐越女，伸手从她胸口取出器身。那是一方砚台，样子中规中矩，但器身却始终流淌着昏黄的光芒。这光芒和漆黑的器身流在一起，如同夜色中委烬的寒灯。高骞摸着砚台，感觉底座还有花纹，于是翻过来一看，不是松竹兰菊，而是一只打盹的小狐狸。</p>

狐越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只小狐狸。</p>

沈砚师淡然道：“器名……狐梦无凭。”</p>

高骞翻手盖过，狐越女器身消失，他笑道：“沈先生愿意放弃如此天祚之器，实在难得，我九谕阁无以为报。东窗，带二位先去休息吧。”</p>

东窗在殿外应了声，心里有些不安。</p>

他和沈砚师一行人从浮华殿出来，没走两步便遇上了钟离异。</p>

“这里不方便说话。”东窗传声让他走远些。</p>

钟离异只得与他们擦肩而过，然后绕远路前往白石桥会合。</p>

到白石桥的只有沈砚师、狐越女，东窗半路上又被抓去干活了，而叶墟、虞病更是一开始就跟他们没有联络。</p>

“你们怎么会让白琅孤身前往地牢？”钟离异非常气愤。</p>

河水哗啦啦地流下来，狐越女站在桥头，试图用尾巴拍鱼。沈砚师用手扇着风说：“她怎么是孤身一人？还有风央呢。”</p>

“风央也靠得住？”钟离异更气了，“我去地牢看的时候她冻得眉毛上都是霜。你们来的这几个谕主就没一个人能有点担当，自己赴险吗？”</p>

“地牢这么黑，你看人脸蛋倒看得挺清楚。”沈砚师嘲笑道，“我信任她，所以同意她的计划，她信任我，所以才敢孤身下地牢。你对我们谁不信任，来这儿一顿骂啊？”</p>

狐越女在一旁笑起来，声音像唱歌似的好听。</p>

“无关信任，只关私情。”她道。</p>

钟离异“啧”了声：“你们也亏得凑成一对了，不然真是祸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