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箜篌引(第2/3页)
作品:《九州缥缈录》随身带茶的商客闻一惊。远道行商还不忘带茶的自然是嗜茶的行家,却不曾料到在这样荒芜苍凉的高原上竟能遇见气味相投的人。他那些雾雨茶正是最上品的“旌旗双剑”,新茶采在阳春三月,梅雨之前,茶叶还嫩,仅采摘一颗苞芽两片小叶的茶头,炒制之后蜷卷如珠,泡开却是每一枝都如同上顶旌旗,下面两柄小剑。即使在宛州大城,也不是轻易可以用钱买到的货色了。</p>
“紫铜炉暖,茶香如水,让人又想到帝都了,”项泓轻轻啜饮一口,低声赞叹。</p>
他灰色的风袍之下,竟是一身素白如雪的长衣,长路行来,依然不染一点尘埃,映着红红的篝火,成了晚霞的颜色。</p>
“公子从帝都来?怎么孤身走到这里?”好茶的商客和他说起话来,心里竟然有点惴惴不安。</p>
“不是,”项泓微笑,“在下生在五原,也曾在帝都流连,不过已经离开那里很有些日子了。这次一路北来,是受人所托,要画取这附近的地图,原本也雇了两个路护、一个小童,谁知道半路上遇见了野兵,跑起来就被冲散了。”</p>
“地图?项公子是要画这片地方的地图?这里方圆三四百里,加起来不过几十个村子,除了山就是平地,过了平地又是山,再没别的了。”</p>
项泓也不多说,从自己背后所负的竹格中抽了一个卷轴出来,慢慢铺开。以一张韧实的牛皮为衬,在桑白纸上,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山川地貌,注解用的却是谁也看不懂的文字。</p>
“这不是……”旁边的一个商客探头过来瞥了一眼,指着地图上弯弯曲曲的一道蓝线,“这不是乌头河么。”</p>
“乌头河?”项泓点头,“虽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想来是了。我最初见到这条河,还是雷眼山脉西麓的一条山涧,凭着雨水和山泉,渐渐汇集成河流,贯穿这片土地,之字行走,一直向西没入杏陵河,和帝都平原的水域交汇。”</p>
“是的是的,项先生说得一点都不错,我们走这条商路,可多靠这条河取水呢。”</p>
“那么就以先生所说,命名为乌头河,”项泓笑笑,从竹格中取出笔和墨盒,微微呵气在笔尖上,写下“乌头河”三个字。</p>
“嚯,有了这份图,走这条道岂不方便许多?”商客赞叹起来,“项先生也是行商的人么?”</p>
项泓摇了摇头:“不,只是有人以金铢一千五百枚托我画这份图。”</p>
“金铢一千五百枚?”商客们面面相觑,这是一笔大钱,一个中等资产的商户辛苦十年,未必能有这份收入,很难想象有人竟然会为一份图花那么大的价钱。</p>
“是。宛州天然居悬赏要这份地图已经有六七年,一直无人敢摘榜,我是第一个。”</p>
西越十三插了进来:“这片山原可没有出产,也没有人口,听说以前是楼国和陈国的领地,现在都没人愿意来占,画这里的地图有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在这里开荒?”</p>
“呵呵呵呵,”项泓拍掌大笑起来,“从这里若是一人二马快么奔驰,只需三天可到帝都。真正想要这份图的人,只怕不是想要在这里开荒,而是要在帝都开荒吧?”</p>
商客们彼此对望,都是摇头。</p>
“不说了,不说了,我只是个画图的人,”项泓还是大笑,“除非诸位中有人愿意开更高的价格买下这幅地图,否则说它又有什么趣味?”</p>
“一千五百金铢?”西越十三干笑两声,“我还以为我们走商道的都是骗子,现在才知道项先生才是真正的大骗子。”</p>
“不骗不骗,”项泓的笑容收敛起来,含蓄得难以看透,“有朝一日,这份地图或许值一千五百万金铢呢,只看它在谁掌中!”</p>
凄厉的啸声闪电般的由远及近,众人围绕的篝火中“嘭”的一声,纷纷扬扬的火星腾起。</p>
“啊!”西越十三眼睛最尖,先惨叫了一声。</p>
插在火堆正中的是一枚雕翎长箭,箭羽毕毕剥剥地燃烧着。</p>
路护们这次真的惊呆了。这不会是自相惊扰,那枚箭的来势贴着西越十三的额角,只要稍微偏差几分,西越十三的颅骨已经被洞穿。路护们一齐拔刀,老头子豺狼一样窜上去飞起一脚就想把火堆踢灭。敌人在暗,他们在明,暴露在箭矢下只有死路一条。</p>
“谁都不准动!”黑暗中传来了低喝。</p>
老头子乖乖地收回了腿。他不是怕那喝令,而是随着喝令,第二箭擦着他的靴子飞射而来,箭镞上的利风似乎都割到了他的腿。火堆旁所有人的身形都凝固了,有的刀半出鞘,有的抱着脑袋四顾张望,有的则是闪身要扑向大车边隐蔽,可一瞬间都成了木偶。西越十三的举动还没同伴英勇,他觉第一箭差点就要了他的小命时,立刻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顶,还没来得及拜下去大喊求饶,就不得不煞住了。</p>
一片死寂中,项泓静静地抿了一小口茶,忽地低笑了一声。西越十三正是面对着他,双膝跪地举手向天,像是拜神,只有两个眼珠紧张地骨碌碌乱转。</p>
下风的风向,火把一根挨着一根燃起,片刻之后他们就现自己彻底被包围了。起先不反抗无疑是明智之举,对方的人数至少在五十以上,全部人都乘马。路护们心里都在打着主意,可是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对手是行家,逆风逼近,气味和声音都被风带走,想必马蹄是裹了起来又下马步行,所以全然没有出半点声音。这样的行家面前,谁也不敢拿命开玩笑。</p>
一面苍蓝色的旗帜从黑暗里浮现,旗上是一只倒悬在天的龙,对方散开逼了上来。足有百余骑,人人都披挂着皮甲,他们的衣甲式样不同,兵器也散乱,可是多数人瘦削精悍,眼神里有一股野兽的味道。领头的武士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头高过东6马一尺有余,是地道的北6种。他嘴里不停地咀嚼着,脸上的线条扭曲着,手里提了张角弓。刚才奇准的两箭是他射出的。</p>
“是龙旗军的大人们?”为的商客年威一颗心落回了原地,谄媚地笑着走上一步。</p>
不是盗匪就好办多了,那面苍蓝色的龙旗是“龙旗军”的标志,在这附近,这面龙旗还是颇有声望的。龙旗军并非诸侯的军队,是支野军。战乱以来,地方上的豪强为了保护自己,经常聚集武士编队操练。渐渐的诸侯就着意地加以收拢,给一块土地驻扎,可以自己收取税费,但是不算诸侯军的编制,是效忠某一国的野军。也有一些盗贼的团伙被收用,龙旗军就是其中最大的一支,加起来不下千人。他们效忠于北方的强国淳国,最近几年一直在这片山原上频繁活动,年威也曾和以前相遇的龙旗军统领有过交道。</p>
“排成一排站好!每个人都拿出行牒来!违令者就地诛杀!”</p>
年威心头一寒,不敢再去讨好。看来这次遇见的是冷狠的人,年威也知道这种野军无所谓什么军规,有时候行事和杀人如麻的强盗差别不大。商客和路护们小心翼翼地排在一起,武士们聚拢过来,一个一个的检查行牒。西越十三排在队尾,胆战心惊地摸着腰里的一块硬东西。项泓就在他身边,手里竟还托着那个陶杯,里面热腾腾的还有半杯茶。</p>
武士们查得极其仔细,不但行牒,随身的兵刃和器物都仔细看过,西越十三觉得自己的两腿哆嗦起来,颤巍巍地站不稳。</p>
“他们都是宛州的行牒,你的为何是帝都开具的?”武士死死地顶着项泓的脸。</p>
“因为我生在帝都,所以自然是帝都开具的。”项泓一笑。</p>
“看你这身装扮?不像行商的。还藏了什么东西,拿出来!”武士伸手一把去抓项泓的衣襟。</p>
“慢!”项泓的手猛地握住武士的手腕,“要搜我自己可以拿出来,不必军爷动手拉扯。”</p>
“拉扯?怕是有不能见人的东西吧?”武士冷哼了一声,舔了舔嘴唇笑了起来。</p>
西越十三在一旁看着,心底一阵毛骨悚然。倒不是那武士一脸横肉看起来凶横,而是他竟从武士的眼神中看出了几分**的意思。武士一边说着一边凑近了项泓的脸,半截舌头伸着,说不出的**,拉住项泓衣襟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成按在他胸口上。</p>
“看你也像行商的?倒像城里的兔子相公。”</p>
西越十三心里一阵恶寒。不过自己琢磨琢磨,这个项泓那身白衣,那张清秀得近乎柔媚的脸,还有那双手,莹白雪净的一双手,除了修长些,细腻半分不让豪门仕女。这样模样不做兔子相公,似乎也是有些浪费了。</p>
“哦?”项泓长眉微微一挑,猛地抬头直视那个武士。</p>
也看不出他脸上神情有什么变化,武士却心头一沉,忍不住就要松手。那一抬头一凝眉,目光仿佛刀枪一样直逼到眼前。</p>
“还被这兔子相公吓着了?”他忍着不肯松手,咬牙一扯,硬声声把项泓的衣襟连着里面的中衣拉开一半。</p>
“啊!”他低呼一声,跌跌撞撞地退了一步。</p>
西越十三偷眼看过去。原来项泓白衣下的胸口并非武士所想的也白净细腻仿佛凝脂,暴露在火光中的胸口刀痕密布,经年的旧痂把整块胸口割裂开来,暗红的疤痕和白净的肤色对映,让人不敢想象当初受伤的时候,曾有何等可怕的痛苦施加在这个贵公子的身上,他又是如何忍受着活到今日的。</p>
武士的领被惊动了,策马过来,先也是看见了项泓胸口的刀痕,而后是项泓那双看不出喜怒的眼睛。两人对视片刻,武士领亲自下马,拾起落地的那张行牒,默默地读过去。他的目光在行牒上停留了很久,最后瞥了项泓一眼,将行牒递还给他。筆趣庫</p>
“项先生。”领点头为礼,转身离去。</p>
项泓也只是点点头,低头喝了一口茶,随即转身坐回了火堆边,再也不看那个武士一眼。</p>
武士不敢再搜项泓,带着怒气狠狠地一抓西越十三。还没等西越十三反应过来,腰间那个铁硬的东西已经被对方觉,一把夺了过去,那么大的东西,实在没法藏得住。武士眼中精光四射,迫不及待地把外面包裹的青布扯掉。西越十三眼前一黑,耳边一时间都听不见声音了。</p>
也不知道多久过去,他才感到那个铁盒又被塞回了他腰间。一张行牒也被掼在他胸口上,武士瞥了他一眼,歪了歪嘴,转身走了。</p>
仿佛大赦逃命,西越十三颤巍巍地坐下,好半天满头冷汗,心里喊着侥幸。</p>
“你在里面藏了什么?”项泓就在他旁边,低笑着问。</p>
“都是出来赚钱,管我那么多干什么?”西越十三怕人听见,恶狠狠地瞪了项泓一眼,“杀头的事情,知道了怕你活不长!可真的吓得我半条命都没了!”</p>
“呵呵,这些不过是野军。你就是带了什么违禁的东西,只要给钱,要过关也不难。你那盒子外面裹了两张飞钱,不也是为了这个?”</p>
西越十三呆了,才明白那一瞬间的事情项泓都看穿了。他那个铁盒外面包了两张宛州商会行的飞钱,加起来二十个金铢,买回了一个平安。</p>
“项公子,这些事情,可别都说给别人了……”</p>
西越十三唠唠叨叨地说着,忽然现项泓走神了。</p>
他顺着项泓的目光看去,看见了那个黑甲的武士。</p>
第一眼看到这个武士的时候,就会觉得他与众不同。</p>
西越十三也说不清那种感觉,在龙旗军这种野军里,这个武士身上有种异于常人的安静。这群人每个都仿佛野兽,那么黑甲的武士,就是一只安静的野兽。他大约十**岁,穿着一件久未上油的黑色鲮甲,稀稀疏疏的胡茬子使他显得比实际年纪大了些,有些颓唐的意味,一张脸白得像是有些缺血。他坐在篝火的对面,缓缓揭开了胸口的甲片,其下的布衣赫然已经被鲜血渗透。他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揭开了黏在伤口上的布料。</p>
西越十三看见他旁边不远处的两匹马,另外几个武士忙着把马背上的东西卸下来。他大概明白了那个黑甲的年轻武士为何会受伤,两匹马背上的货物是被懒腰砍断的一头大熊,熊的上半截胸口的白毛上插着一柄只见柄的武器。而黑甲武士身上的伤害正像是被熊的厚掌当胸拍中的样子,鲮甲本身没有破裂,皮肤却裂了开来。</p>
附近靠山处有林子,里面是有熊的。商客们怕熊,有时更甚于怕盗贼。西越十三看着那熊的两截身子,流血把半截马身子都染得通红,心里一阵哆嗦。不知道这些野兵怎么就能把一只如此粗壮的野熊给硬生生砍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