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片下来洗干净，熊胆拿出来，找这些人要酒，拿酒泡起来！”这个声音比野熊的吼声还要粗壮。</p>

出声的人也有野熊一般的身材。他那身不知多重的铜鳞甲随着行走震动，哗哗的响，而脸上的筋肉纠结在一起，凶蛮得令人恐惧。</p>

他似乎在这支野军中身份不同寻常，武士们不敢违逆他的话，点头应诺了就要去拖熊。铜甲的武士却忽然看见了熊胸口的那截刀柄，刀柄上是淡青色的精致鲨皮，可以想见那是一柄少见的利刃。他挥挥手上去握住了刀柄就要拔出，可是一只手却忽然按在了刀柄上。</p>

铜甲武士猛地抬头就要怒，怒气却在接触对方目光的时候涩住了。黑甲的武士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身边，默默地将手推在刀柄上，那股大力让他轻易拔不出来。双方僵持了片刻。</p>

“这是我的刀！”黑甲武士声音低沉得不合他的年纪。</p>

铜甲武士凶恶的眼神渐渐被收了起来。最后他低低地哼了一声，撒手走了。</p>

不知道是出于畏惧还是什么，正在片割熊肉的武士们都只是回头看了黑甲武士一眼，并不出声，也无人理睬他的伤势。黑甲武士默默地握紧刀柄，缓缓拔出。一道柔和的青光被他握在掌中，那是一柄长匕，在火光的照耀下尤然带着冷冷的清寒，竟然是一柄罕见的名刃，不像是这种野兵该有的东西。</p>

他胸口的血斑扩大起来，一滴一滴落在干燥的地面上。和铜甲武士悄无声息的角力中，他胸口刚刚结痂的伤口裂开了。他似乎很珍视那件武器，不顾胸口淋漓的血，手指轻轻在刀刃上**，静得让人觉得一股凉意。在这队龙旗军中，他无疑是个不合群的人。</p>

他缓缓地坐回了火堆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项泓和西越十三，将长匕默默地在火里烤着。对着火焰，西越十三注意到他的瞳子黑得不见一点杂色，像是没有底的空虚。</p>

“他……”西越十三忍不住低呼起来。</p>

项泓猛地一按他的肩，把他那声惊呼按了回去。黑甲的武士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在篝火边静静地把长匕搁在自己的胸肌上，稍微一顿，沿着最深的那道血痕割了进去。虽然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不断地滚落，可是他割得极慢极稳。鲜血很快就将他贴身缠着的腰带整个润湿，他用指尖张开被割的伤口，小心地以另一只手探进去，猛地把什么东西拔了出来，看也不看地抛进篝火中。那东西敲在木头上，一声闷闷的低响。</p>

“是贴身软甲的甲环，”项泓低声道，“看来是那只野熊拍了他一掌，贴身的软甲碎了，甲环倒嵌到伤口里去了。”</p>

“被熊拍了一掌？那还有命啊？”西越十三直吐舌头。</p>

“敏捷过人的武士，只要在硬击的时候立刻倒退出去，就可以卸掉大部分力道。我想是他被野熊袭击，用匕先冲刺扎进野熊的心脏。这时老练的猎人会俯低，可是他若是想退后，就难免被野熊临死一掌拍中。看来这一击，离把他打死也差不了多远了。”</p>

“这可是……勇武！”</p>

其实西越十三本想说“野蛮”二字，怕黑甲武士耳朵灵敏听见，临时改了口。</p>

“人有什么心愿的时候，总会能别人所不能，”项泓低声说着，唇边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笑。</p>

这边的低语那个黑甲武士似乎都没有觉察，他拔出第四个铁环之后，那张脸已经苍白得没有人色。谁都可以看出他已经是在勉力得硬撑，可是龙旗军的武士们却没有一个过来看他，间或递来的，也是冷眼。黑家武士将匕再次伸入了篝火，这次他长时间地灼烧着匕，渐渐的匕的颜色都有些变化。</p>

“你这样未必能克制败血，”项泓忽然提高声音说道，“就算你把匕烧成烙铁，也不能把整个伤口烫平。但凡有一点伤口处理不到，败血之症就有可能。何况，现在正是春天。”</p>

黑甲武士手上忽然一顿。他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令人难以置信，在这样的痛苦下，他那双黑眼睛还是安安静静的。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黑甲武士又低下头去，握紧了匕的柄。</p>

“那又如何？我还不想死在这里，”他低声道。</p>

“要活固然不容易，有时候要死，也没有那么简单，”项泓说着忽然起身。</p>

他缓步走到黑甲武士的身边，蹲下去看了看他的伤势。黑甲武士也停下手，任他观看，两人间似乎很有默契。过了片刻项泓点点头：“伤势不重，只怕败血而已。这个地方药材又少，稍微有些不好处理而已。熊是你杀的？”</p>

黑甲武士点了点头。</p>

“好胆量，”项泓起身喊了一声，“谁带着干艾草？”</p>

龙旗军小队的领闻声走了过来，看见黑甲武士的伤口，明显是吃了一惊。</p>

“竟然伤得这么重？”他低声道。</p>

“需要艾草处理一下伤口，否则几天之内可能就会溃烂，如果下雨，还要更糟糕。”项泓说道。</p>

“谁带着干艾草！”领大声喝道，“都拿出来！”</p>

这次立刻有了回应，一会儿年威亲自捧着几盒子常用的药材献了上来。项泓打开，取了艾草的干粉，在其中调了一些麝香，在一张铁片上微微加热，长匕则继续放在火中烧着。领并未离去，静静地站在一旁观看，这队人马中，似乎只有他对这个黑甲武士尚有一丝关心。</p>

“统领可能帮着按住他的肩膀？”</p>

领依，双手暗运了力量，压住黑甲武士的两肩。</p>

“可能有些痛，加了麝香，也未必镇得住。”项泓看了黑甲武士一眼。</p>

黑甲武士沉默片刻，点了点头。</p>

在他点头的瞬间，项泓的动作忽然变得快到不可思议。他猛地拔出匕，将滚烫的刀背死贴在黑甲武士的伤口上，和黑甲武士自己处理伤口不同，项泓极其用力乃至看起来有些野蛮。瞬间伤口边的血就被蒸，一股刺鼻的焦味，皮肉翻卷起来。西越十三看得几乎要晕过去，他根本不敢想项泓这样的贵胄公子会下手那么狠毒。领也震惊，不过他看着项泓脸色凝重，还是用力压住了黑甲武士的双肩。</p>

瞬间的疼痛令黑甲武士额边的青筋跳起，那一瞬间，他的脸完全扭曲变形了。</p>

项泓以刀烫过伤口，立刻敷上混合好的粉末。而后再擦去旁边的血迹，以布带缠好伤口，他手法麻利，不过是片刻功夫，已经处理完毕。布带上看不见新的血迹渗出，伤口已经完全被烫得焦合起来。</p>

黑甲武士全身脱力，倒仰在地上。项泓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粉末。</p>

“有些事情还是要找人帮忙，自己逞强，终究是不行的。”项泓笑笑。</p>

“这就好了？”领问道。</p>

“以后也许会留下伤疤，不过能够活命，伤疤算得了什么？歇上几天就会恢复。”</p>

“这个办法是不是能克制所有的伤口败血？”</p>

“可以，”项泓看了一眼周围，淡淡地笑着，“不过先要有他这样的身体，其实要有我这样的手法。这个办法早已有之，不过上阵时候受伤，因为铁毒铜毒败血而死的人，还是不知道多少。很多人就是这么挨着，然后就死了。”</p>

他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黑甲武士：“忘了给你衔上东西，不少人都会在挣扎时候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不过如果是你，应该能忍住。”</p>

他转身走回到西越十三旁边坐下，凝视着篝火说了一句难以理解的话：“人能不能活下去，在于你有多想活下去。”</p>

所有人都没有出声，领静了一刻，转身离去，也没将药盒还给年威。而那个黑甲武士只是仰头看着天空，只有那低低的喘息，告诉人们他还活着。西越十三注意到他背心铁镜上的花纹被削去了，磨得粗糙不平，看着那件曾经考究的黑色铁鲮甲，他想这个黑甲武士曾是某国的军人才对。</p>

不知道为何他会沦落为一个卖命的野兵，也不知道为何他这个年纪的人，竟有这样一种眼神。</p>

不远处，老头子把目光收了回去，侧身从人堆里溜达出去。</p>

人群外面，年威和几个商客围坐一起，低声议论着，老头子悄没声地挤进来，压低了声音：“年先生，那个项公子，怕是有点怪啊。”</p>

年威也看见了项泓处理伤口的一幕，却摇了摇头：“人家公子大家的，我们不抢人家也就罢了，就凭我们那么点资货，还担心什么？”</p>

老头子抓了抓头：“别的都是小事，可是他一个人在这么深的夜里走了那么远，为什么竟然没有带一根火把呢？”</p>

龙旗军和商队一并扎营，就这么安然地过了一夜。</p>

西越十三从帐篷里钻出来的时候，龙旗军已经收拾好全部的行装即将开拔。虽然是野军，不过不愧于这面龙旗的声威，龙旗军的战斗力只怕也不比正规的诸侯军差。最令他惊异的，是那个黑甲的武士仅仅过了一夜，也戎装上马，他的坐骑是一匹漆黑的骏马，马鞍一侧挂着一根沉重的战枪。别人整队的时候，他勒着低嘶的骏马冷冷地眺望着远处，一人一马都有一种极其不安的感觉。筆趣庫</p>

荒原上笼着一层薄雾，渺渺茫茫的，远处隐没在一片白色中。</p>

项泓的一袭白衣飘在风里，身影虚幻起来。他看着这队野军的背影，谁也不知他在思索什么。</p>

苍蓝色的战旗一招，有人吹响了铜号。黑甲武士回头看了一眼，猛地一提缰绳，跟上了队伍。驰过项泓身边的时候，两人仿佛根本就是陌路，甚至没有对看一眼。</p>

远远的那些身影消逝了，西越十三才溜到项泓身边：“项先生，这些军爷，路上不会再遇见了吧？”</p>

“不，如果我没有想错，我们会遇见越来越多的野军，”项泓低声道，“你没有看见那些**马蹄么，都是裹起来的。”</p>

西越十三还没有来得及问为何马蹄裹起来就会再相遇，前方白雾里策**身影已经风一般而来。</p>

黑甲武士在马上猛地勒住缰绳，和项泓对视一眼，忍着胸口的疼痛微微弯腰：“还想请教先生的名字。”</p>

“项泓，五原人氏，居无定所，”项泓笑笑，“不过名字，并不重要，还会相逢的。”</p>

黑甲武士也点了点头：“我叫姬野，不过如先生说的，名字并不重要。”</p>

“有一句提醒，听不听在先生。如果想要活命，就不要再往前走了。”姬野说完了这句，猛地调转马头离去。</p>

西越十三摸着腰间那个铁盒，觉得这早晨的风分外的寒了。.x</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