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地名:那个姓氏(第1/3页)

作品:《追忆似水年华

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第三卷地名:那个姓氏</p>

在我无眠之夜最常回忆的那些卧室当中跟贡布雷的卧室差别最大的要数巴尔贝克海滨大旅社那间了这间屋的墙涂了瓷漆就跟碧波粼粼的游泳池光滑的内壁一样容有纯净、天蓝色、带盐味的空气而贡布雷那几间卧室则洋溢着带有微尘、花粉、食品和虔诚味道的气氛。负责装饰旅社的那位巴伐利亚家具商让各间房间的装饰都有所不同我住的那间沿着三面墙都有玻璃门矮书柜按照它们所处的位置不同产生出设计者未曾料及的效果反映出大海变幻无常的景色的一角这就象是在墙上糊上一层海青色的壁纸只不过被书柜桃心木的门框分割成一片一片罢了。这样整个房间就象是当今“现代款式”住宅展览会上展出的新型卧室装饰着据说是能使居住者赏心悦目的艺术品上面表现的题材则以住处所在地点的性质而异。</p>

而跟这真正的巴尔贝克最迥然不同的莫过于我在暴风雨的日子里常常向往的那个巴尔贝克了。在这样的日子里风刮得那么大弗朗索瓦丝领我上香榭丽舍时总嘱咐我别贴了墙根走免得让刮落下来的瓦块砸着还不胜感慨地谈到报上所说的那些6地遭灾和海上翻船的消息。我倒极其希望能看到海上的风暴倒不是因为这景象美而是因为这是揭示大自然真实生命的时刻;或者可以这样说我心目中美的景象是我确知并非为了取悦于我而人为地安排的景象而是必然的、不可改变的景象——例如景色之美或者伟大的艺术作品之美。我所感到好奇的我所热切要认识的都是我相信比我自己还要真实的东西都是具有这样一种优点的东西能向我显示某个伟大的天才的一点思想显示自然不假人手而自行展现出来的力量或美惠。正如留声机唱片中孤立地播放出来的先妣美妙的嗓音并不足以减轻我们失去母亲的痛苦一样用机械模仿出来的暴风雨也跟万国博览会上光彩夺目的喷泉一样引不起我丝毫兴趣。为使暴风雨绝对真实我也要求这海岸是一条天然的海岸不是哪个市**临时挖出来的一条土沟。大自然在我心中激起的种种情怀使我觉得它跟人用机械创造的东西截然不同。大自然带上的人工印记越少它给我心的奔放留下越多的余地。我可早就记住了巴尔贝克这个名字勒格朗丹说这个海滩紧挨着“那以沉船频繁而知名的丧葬海岸一年当中倒有六个月笼罩着一层薄雾翻腾着滚滚白浪。”筆趣庫</p>

他还说:“人们在那里比在菲尼斯泰尔(那里尽管现在旅馆鳞次栉比依然未能改变大6最古老的骨架)更能感觉到他们脚下就是法国大6、欧洲大6、古代世界大6真正的边缘。这是渔民的最后一个营地他们跟创世以来世世代代的所有渔民一样面对海上的迷雾和黑夜的暗影这永恒的王国。</p>

有一天在贡布雷我在斯万先生面前谈起这巴尔贝克海滩想从他嘴里探听一下这里是不是看最强烈的暴风雨的最理想的地点他答道:“巴尔贝克吗我是很熟悉的!巴尔贝克的教堂是十二三世纪建的还是半罗曼式的也许是诺曼底哥特式建筑物最奇妙的样品可真是独一无二!简直象是波斯艺术。”直到这时为止这个地区在我心目中仿佛只是属于遥远得无法追忆的远古的大自然跟那些伟大的地质现象的历史同样悠久也跟地上的海洋和天上的大熊星座一样置身于人类历史之外——就连那些未开化的渔民也跟他们所捕的鲸一样对他们来说也无所谓中世纪不中世纪的问题。现在真象是喜从天降忽然现这个地区也走进了世纪的序列经历过罗曼时代忽然得知哥特式的三叶草也曾在一定的时刻来装点过这里蛮荒的石块正如那虽然细小然而生命力旺盛的花草在春季来临时穿透终年不化的积雪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极地一样。哥特式艺术帮助我们确定这些地方和这些人的年代同样这些地方和这些人也帮助我们确定哥特式艺术的年代。我试着在脑子里想象这些渔民的生活他们在中世纪聚居在这地狱海岸的一角在死亡的悬崖脚下又是怎样小心翼翼地、出乎意料地尝试着建立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原来一直以为哥特式艺术只有在城市中才有现在它离开了城市在我心目中就更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了我可以看它怎样在特殊的条件下在蛮荒的岩石上萌芽生长开出一朵尖尖的钟楼之花。有人领我去看巴尔贝克最著名的雕像的复制品有毛蓬松、塌算子的使徒有门厅的圣母像当我想到我有一天可以亲眼看到它们耸立在那永恒的带有咸味的浓雾之间我都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了。从此每到二月间风雨交加但天气温和之夜狂风在我心中呼啸刮得它跟卧室的烟囱一样猛烈地晃动也把上巴尔贝克一游的盘算注入我的心中既要去看一看哥特式的建筑也要去体验一下海上的风暴。</p>

我真想第二天就乘上一点二十二分那班其妙无比的火车;这班车的开行时刻无论是在铁路公司的公告牌上还是在巡回旅行的广告上读到时我的心总不禁怦怦直跳:我仿佛觉得它在下午的某一个确定的点上开了一道美妙的槽画下了一个神秘的标志自这里起钟点改了方向尽管也还通向夜晚通向明晨然而已经不是在巴黎看到的夜晚或明晨而是在列车通过而你可以自行选择的若干城市中之一所看到的:列车在贝叶、古当斯、维特莱、盖斯当贝、邦多松、巴尔贝克、朗尼翁、朗巴尔、贝诺岱、阿方桥、甘贝莱都是要停的还要潇洒地继续前进为我提供更多的地名叫我不知如何选择是好因为我不能舍弃其中任何一个。然而甚至我都无法再等明天那班火车如果父母亲答应的话我想匆匆穿上衣服当晚离开巴黎明日清晨当太阳在呼啸的海面升起时就抵达巴尔贝克我将在波斯风格的教堂里躲避那海面飞溅的浪花。但随着复活节假期日渐迫近我父母亲答应我可以在意大利北部度假于是那一直占据我整个心灵的暴风雨之梦一心只想看浪涛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汹涌升腾在那些陡峭粗糙如悬崖、钟楼上有海鸟呼号的教堂旁边直冲最荒漠的海岸的梦想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失去了它全部的魅力因为它同起而代之的春之梦截然对立只能起削弱它的作用;这是最绚丽多彩之春不是依然还有寒霜砭人的贡布雷的春天而是将菲埃索尔1的草地布满百合花和银莲花使佛罗伦萨得有象安吉利科修士2画中那样金光闪闪光耀夺目的背景的春天。从这时起我就觉得只有阳光、花香、色彩才有价值景象的变换在我心中促成了愿望的彻底的改变而且这改变来得如此突然就象在音乐中时常生的情形一样也促成了我感情基调的彻底的变化。到了后来只要天气稍为有些变动就会在我心中激起那样的变化用不着等到另一个季节的来临。这是因为时常在某个季节的某一天我们觉得它是另一个季节迷了路的一天它使我们生活在那个季节立即想起并且渴望那个季节特有的乐趣把我们正在做的梦打断把幸福日历中某一章的一页撕下或者移前或者挪后。不久我们的舒适感或是我们的健康只能从这些自然现象中偶然取得微不足道的好处直到有朝一日科学能够充分掌握这些现象任意予以制造把呼唤雨雪阳光的本领交到我们手里使它们免遭机运的监护摆脱它的喜怒无常为止同样大西洋与意大利之梦的出现也就不再完全取决于季节和天气了。要使巴尔贝克、威尼斯、佛罗伦萨再现我只消把它们的名字念上一遍这些名字所代表的地方在我心中激起的愿望就凝聚在这几个音节之中。即使是在春天只要在哪本书里见到巴尔贝克这个名字就足以唤起我去看暴风雨和诺曼底哥特艺术的愿望;哪怕是个风雨交加的日子佛罗伦萨或者威尼斯这个名字也会使我向往太阳、百合花、总督府或者百花圣母院——</p>

1菲埃索尔在佛罗伦萨近郊。</p>

2安吉利科修士(1387——1455):俗名古依多·第·彼埃特鲁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画家。</p>

这些名字虽然从此永远吸附了我对这些城市所设想的的形象但这是经过改造了的形象是依照它们自身的规律重现到我脑际的形象;这些名字美化了这些城市的形象也使它跟这些诺曼底和托斯卡尼的城市的实际不相一致而我想象中赋予的任意的欢快越是增长来日我去旅行时的失望也越强烈。这些名字强化了我对地球上某些地方的概念突出了它们各自的特殊性从而使它们显得更加真实。我那时不把这些城市、风景、历史性建筑物看成是从同一块质料的画布上在不同的位置裁剪下来、赏心悦目的程度有所不同的画幅我是把它们当中的每一个都看成是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陌生的东西我的心灵渴望着它乐于从结识它之中得到益处。当这些城市、风景历史性建筑物冠以名称冠以它们特有的名称就跟人各有其姓名时它们又取得了更多的个性。文字为我们提供事物的明白而常见的小小的图象就象小学校墙上挂的挂图教给孩子什么叫做木工的工作台什么叫做鸟什么叫做蚂蚁窠反正把同一类东西都设想成是一模一样。而人名(还有城市的名称因为我们是习惯于把城市看成是跟人一样各有不同独一无二的)为我们提供的图象却是含糊的它根据名字本身根据名字是响亮还是低沉选出一种颜色把这图象普遍涂上就象某些广告一样全部涂上蓝色或者全部涂上红色由于印刷条件的限制或是设计师的心血来潮不但天空和大海是蓝的或红的就连船只、教堂、行人也是蓝的或红的。自从我读了《巴马修道院》以后巴马就成了我最想去的城市之一我觉得它的名字紧密光滑、颜色淡紫而甘美如果有人对我说起我将在巴**某一所房子得到安置那他就使我产生一种乐趣认为我可以住进一所光滑、紧密、颜色淡紫而甘美的住所它跟意大利任何城市的房子毫无关系因为我只是借助于巴马这个名字的密不通风的沉重音节借助于我为它注入的司汤达式的甘美和紫罗兰花的反光而把它设想出来的。而当我想到佛罗伦萨的时候就仿佛是想到一座散出神奇的香味类似一个花冠的城市因为它被称之为百合花之城而它的大教堂就叫做百花圣母院。至于巴尔贝克它是这样的名字中的一个正如古老的诺曼底陶器还保留着制造它的陶土的颜色一样这些名字还体现着某种已经废除了的习俗、某种封建权利、一些地方的历史情况还有某种曾构成一些古怪的音节的过时的读音方式我也毫不怀疑还能从在当我到达巴尔贝克时将为我斟上一杯牛奶咖啡领我到教堂面前去看奔腾的大海的那位客栈主人嘴里听到;我要赋予他一副古代韵文故事中的人物那种喜欢争论以及庄严肃穆的古色古香的派头。</p>

如果我身体日渐健壮父母亲即使不答应我上巴尔贝克住些日子至少同意我登上我在想象中曾多次搭乘的一点二十二分那班火车去见识见识诺曼底或者布列塔尼的建筑和景色的话我就想在那最美的几个城市下车;然而我无法将它们加以比较无法挑选正如在并非可以互换的人们中间无法选取一样;譬如说吧贝叶以它的尊贵的红色花边而显得如此高耸它的巅顶闪耀着它最后一个音节的古老的金光;维特莱末了那个闭音符给古老的玻璃窗镶上了菱形的窗棂;悦目的朗巴尔它那一片白中却也包**从蛋壳黄到珍珠灰的各种色调;古当斯这个诺曼底的大教堂它那结尾的二合元音沉浊而黄顶上是一座奶油钟楼;朗尼翁在村庄的寂静之中却也传出在苍蝇追随下的马车的声响;盖斯当贝和邦多松都是天真幼稚到可笑的地步那是沿着这些富于诗意的河滨市镇的路上散布的白色羽毛和黄色鸟喙;贝诺岱这个名字仿佛是刚用缆绳系住河水就要把它冲到水藻丛中;阿方桥那是映照在运河碧绿的水中颤动着的一顶轻盈的女帽之翼的白中带粉的腾飞;甘贝莱则是自从中世纪以来就紧紧地依着于那几条小溪在溪中汩汩作响在跟化为银灰色的钝点的阳光透过玻璃窗上的蛛网映照出来的灰**形相似的背景上把条条小溪似的珍珠连缀成串。</p>

这些形象之所以不会真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它们必然是十分简单化了的;当然我的想象力所向往而我的感官只是很不完全地感知而且并未立刻感到乐趣的东西我就把它打入名字的冷宫里了;当然因为我也曾在这冷宫里积攒了梦想所以那些名字现在就激励着我的愿望;然而那些名字也并不怎么包罗万象;我至多也只能装进每个城市的两三处主要的胜景而这些胜景在那里也只能单独并列缺乏中间的连系;在巴尔贝克这个名字当中就象从在海水浴场卖的那种钢笔杆上的放大镜中我看到一座波斯风格的教堂周围汹涌的海涛。但也许正因为这些形象是简化了的所以它们在我身上才能起那么大的作用。有一年当我的父亲决定我们要上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度复活节假时由于在佛罗伦萨这个名字当中没有地方装下通常构成一个城市的那些东西我就只好以我所设想的乔托的天才通过春天的芳香孕育出一个自然的城市来。既然我们不能让一个名字占有太多的空间与时间我们至多只能象乔托的某些画中表现同一人物的先后两个动作那样——前一幅还躺在床上后一幅则正准备跨上马背——把佛罗伦萨这个名字分成两间。在一间里在一个顶盖之下我观赏一幅壁画那上面覆盖着一块晨曦之幕灰濛濛的、斜照而逐渐扩展;在另一间里(当我想到一个名字时我并不是想到一个不可企及的空想的事物而是一个我行将投身其间的一个现实的环境一个从未经历过的生活我在这个现实环境中完整无损而纯净无瑕的生活赋予最物质性的乐趣、最简单的场景以原始人的艺术作品中的那种魅力)我快步迈过摆满长寿花、水仙花和银莲花的老桥好早早地吃上正在等着我的那顿有水果有基安蒂红葡萄酒的午餐。这就是我眼前所看到的(虽然我人还在巴黎)而并非真正在我身边的东西。即使是从单纯的现实主义的观点来看我们所向往的国家在任何时刻也都比我们实际所在的国家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占有多得多的位置。显然当我更仔细地想一想在我说出“上佛罗伦萨、巴马、比萨、威尼斯去”这几个字时我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这时候我就会明白我眼前看到的根本不是一个城市而是跟我已知的一切是如此不同也是如此甘美就跟从来都是生活在冬季傍晚的某些人突然看到那从未见过的新异奇迹——春之晨一样。那些固定不变的不真实的图景充斥于我的夜晚也充斥于我的白昼使得这个时期的我的生活不同于以前那些时期(在一个只从外面看事物也就是说什么也看不到的旁观者的眼中那些时期可能与这个时期并无不同)这就好象在一部歌剧中一个富有旋律性的动机引进了一点创新之处只看脚本的人体会不到而呆在剧场外面一个劲儿掏出表来看钟点的人就更难以想象了。再说就从单纯数量的观点来看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日子也并不都是相等的。要度过一天对象我这样多少有点神经质的人就跟汽车一样有着几种不同的“排档”。有些日子坎坷不平艰难险阻爬起来是无休无止而有些日子则是缓坡坦途可以唱着歌儿全下降。在这个月里我把佛罗伦萨、威尼斯和比萨的形象当作一歌曲那样反复吟咏而永不知满足这些形象在我心中激起的愿望当中有着如此深刻的个人的东西简直可说是一种爱情对人的爱情——我一直相信这些形象是跟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现实相符的它们使我产生了早期基督徒在升入天堂的前夕所可能抱有的那种美妙的希望。由幻想创造出来而并未经感觉器官感知的东西现在要用感觉器官去观看、去触摸(而且越是跟它们已知的东西不一样诱惑力就越大)这里头存在的矛盾我也不去管它了;正是提醒我这些形象是现实的那些东西最强烈地点燃着我的愿望因为这仿佛是我的愿望可以得到满足的一个许诺。虽然我这种豪情是出之于要满足艺术享受的愿望但就维持这个愿望来说旅游指南却比美学书籍起的作用更大而火车时刻表甚至更有过之。当我想起佛罗伦萨这个在我的想象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市如果在我心中把它跟我隔开的这段路程不能通行的话我总可以“走6路”绕个弯拐一拐走到的这时我就会心情激动。当然当我赋予我就要看到的事物以重大的价值反复思想威尼斯是“乔尔乔涅1画派的所在地提香的故居中世纪住宅建筑最完善的博物馆”时我感到幸福。当我上街由于天气的关系(早春来了几天后寒冬又忽然恢复这在圣周时的贡布雷是常有的事)而走得很快的时候我感到更加幸福——我看到马路两旁的栗树虽然沉浸在潮湿似水的寒气之中却依然象毫不气馁穿上盛装准时赴宴的客人一样照样开始用它们遭霜冻的嫩叶装点这肃杀的寒气虽然阻挠然而无力遏制其生长的不可抗拒的青葱翠绿这时我想佛罗伦萨的老桥已经堆满了风信子和银莲花春天的太阳已经把威尼斯大运河的河水染成一片深蓝染成一片碧绿当它冲上提香的画作时简直可以跟画上丰富的色彩比个高下。当我的父亲一边看气压计为天气之冷而兴叹一边却开始研究坐哪班车最好时我真是抑制不住我欢乐的心情;我也知道等到吃完午饭走进那染上煤灰的实验室走进那能使周围的一切都变样的魔室第二天醒来时就可以到达那“以碧玉为墙以绿宝石铺地”的大理石和黄金之城了。这样它跟百合花之城就不再仅仅是我任意置之于我的想象力面前的虚构的图景而是存在于离开巴黎一段距离(要去的话就绝对必须迈过)存在于地球上某一定点而不是任何其他地点的了总而之这两个城市是确确实实真实的城市。当我的父亲说“总之你们在威尼斯可以从四月二十号呆到二十九号然后在复活节的早晨就到佛罗伦萨”的时候对我来说这两个城市就更加真实了;他这几句话不仅使两个城市从抽象的空间当中脱离了出来而且也使它们从想象的时间当中脱离了出来在想象的时间中我们不是一次仅仅安排一个旅行而是把别的几次旅行也同时安排在一起而并不以为怪因为这些旅行仅仅是可能性而已——而且这想象的时间是完全可以再生的你把它在这个城市里度过了还可以在另一个城市再度;他这几句话也为这两个城市安排了特定的日子这些日子就是证明在这些日子中所做的事情的真实性的证明书因为这些独一无二的确定的日子用过以后就消失了它们不再回来你不能在那里度过以后又到这里再度;我感觉到正是将近星期一洗衣店要把我溅了墨水的那件白背心洗了送回来的那一周那两个皇后城市从它们当时还不存在于其间的理想的时间中走了出来以最激动人心的几何学的方式把它们的圆屋顶和钟楼载入我个人的历史中去。然而我那时还只是在走向欢乐的这条道路的途中;后来我终于到了这一点(直到那时我才得到启示在那汩汩作响、被乔尔乔涅的壁画映红了的街道上下一周也就是复活节的前夕在威尼斯散步的并不是我不顾别人再三提醒而依然还设想的那些“威风凛凛象海洋那样令人生畏头戴着闪耀着青铜光的盔甲外披带褶的血红披风”的人们而在别人借给我的那张圣马克教堂的大照片上摄影者照下来的头戴圆顶帽站在门廊前的那个小人儿可能就是我了)这时我只听得父亲对我说:“大运河上这会儿可能还冷你无论如何别忘了把冬大衣和厚上衣装进箱子。”听了这话我简直是欣喜若狂了;我感到我突然穿进那些“仿佛是印度洋中的暗礁似的紫水晶石堆”之中这是我直到那时一直以为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以远远出我体力的动作象剥一只无用的甲壳一样驱去我卧室里身边的空气换上同等数量的威尼斯的空气——那是我的想象力注入威尼斯这个名字当中的海上的空气是梦中的无法形容的特殊的空气;这时我忽然感到象是灵魂出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恶心就象人们刚得了一阵剧烈的喉痛时那样家里人不得不把我扶到床上我烧得那么厉害大夫宣称不仅现在不能让我上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去而且即使我全好了一年之内也不能打算外出旅行也不能有任何激动——</p>

1乔尔乔涅(1477—151o):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最优秀的画家之一。他的艺术对提香及后代画家影响很大。</p>

唉!我还被绝对禁止上剧场去听拉贝玛的戏;这位被贝戈特认为是有天才的卓越的艺术家当她让我看到一些也许是既重要又美妙的东西时原本是可以减轻我为没有能去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又不能去巴尔贝克而痛苦的心情的。家里只能退而求其次让我每天到香榭丽舍公园去由一个人陪着不让我太累这个人就是弗朗索瓦丝她是在莱奥妮姨妈死了以后就一直侍候我们的。上香榭丽舍实在是我难以忍受的事情。只要贝戈特在他的哪部作品里描写过这个公园我也许会产生结识它的愿望正如我总想认识在想象中早就已经有了一个“副本”的东西一样。我的想象力使这东西保持温暖赋予它一个个性我就想在现实中找到这个东西;可是在香榭丽舍这个公园里没有一样东西跟我的梦有任何联系。</p>

有一天1正当我对木马旁边我们那老地方感到腻味的时候弗朗索瓦丝带我越过那些由卖麦芽糖的女商贩等距相隔的座座堡垒构成的边境线到邻近陌生的地区散步那里是一张张从未见过的脸还有山羊拉的小车来来往往;她然后回去把那靠在一丛月桂树上的椅子上的活计拿回来;在等待她的当口我在那稀稀拉拉剪得很短、又被太阳晒得枯黄的大草坪上走来走去在这草坪的一端有一个池塘塘边是座雕像这时在小径那边有个小姑娘正在穿外套把球拍装进套子以生硬的语调对正在喷泉的承水盘边打羽毛球的另一个红头女孩说:“再见了希尔贝特我回去了别忘了今天晚上我们吃了晚饭上你家去!”希尔贝特这个名字在我耳边掠过它并不仅仅是提到一个不在场的人物而是直接称呼讲话的对方因此更有力地提醒我它所指的那个人的存在;它就这样在我耳边掠过可说是以随着它的弹道曲线随着它逼近目标而逐渐增长的力量而行动着;——我感到在它身上装载着呼唤她的那个朋友(当然不是我)对她所呼唤的对象的认识和印象装载着当她念出这个名字时她对她们日常亲密的交往对她们彼此间的串门所见到的全部景象至少是保留在记忆中的全部景象而我由于不能企及而为之感到痛苦的这份陌生的生活对这个幸福的姑娘来说却是如此熟悉如此可以操纵自如她使我触及这份生活的表面而无法深入其中她以她那一声叫喊把这份我所陌生的生活投进了寥廓的天空;——希尔贝特这个名字精确地触及了斯万小姐的生活中的一些肉眼不能见的点滴使它们所出的香泽在空中飘荡其中也包括今晚晚餐以后在她家举行的那个聚会的芬芳;——它也构成一片色彩斑斓的浮云今晚在孩子和女仆群中悠然飘过就同那在普桑所画的某个花园上空扬帆飞翔的云一样跟歌剧中满载骏马和车辆的彩云那样反映出众神生活的场面;——最后它也在这块乱蓬蓬的草地上在她所站的位置(这既是凋零的草坪的一角又是打羽毛球那金姑娘午后的一个时刻她这时还在不停地球不停地接球直到一个帽子上插着蓝色翎毛的家庭女教师来叫她才住手)投上一道美妙无比的鸡血石色的光带象一个映象那样不可捉摸象一块地毯那样覆盖在地面而我不禁无休无止地在这道光带上拖着我那双恋恋不舍亵渎神明的沉重的双脚踯躅直到弗朗索瓦丝对我嚷道:“得了把您短大衣的扣子扣上咱们颠儿吧”这时我生平第一次不无恼怒地注意到她的语是如此粗俗唉!帽子上没有蓝翎毛嘛!——</p>

1那是在1895年“我”十五岁时。</p>

她倒是会不会再到香榭丽舍来呢?第二天她没有来;可是后来那几天我都在那里见到她了;我一直在她跟她的伙伴们玩的地方周围转悠以至有一回当她们玩捉俘虏游戏缺一把手的时候她就叫人问我是不是愿意凑个数从此以后每当她在的时候我就跟她一起玩了。但并不是每天都是如此;有时候她就来不了或者是因为有课有教理问答或者是因为午后吃点心总而之她的生活跟我的截然不同只有那么两次我才感觉到凝结在希尔贝特这个名字当中的她的生活如此痛苦地从我身畔掠过一次是在贡布雷的斜坡上一次是在香榭丽舍的草坪上。在那些日子她事先告诉伙伴们她来不了;如果是因为学业的关系她就说:“真讨厌我明天来不了你们自己玩吧”说的时候神色有点黯然这倒使我多少得到一点慰藉;但与此相反当她应邀去看一场日场演出而我有所不知而问她来不来玩的时候她答道:“我想是来不了!我当然希望妈妈让我上我朋友家去。”反正在这些日子我事先知道见她不着可有些时候她妈妈临时带她上街买东西到第二天她就会说:“对了我跟我妈妈出去了”仿佛这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不可能构成任何人的一件最大的痛苦。也有碰到天气不好那位老师怕下雨而不愿把她带到香榭丽舍来的。</p>

这么一来当天色不稳的时候我打大清早就一个劲儿抬头观天注意一切征兆。如果对门那位太太在窗口戴上帽子我就心想:“这位太太要出门了所以这是个可以出门的天气希尔贝特会不会跟这位太太一样行事呢?”可是天色逐渐阴沉下来不过妈妈说只要有一丝阳光天色还能转亮但多半还是会下雨的;如果下雨的话那干吗上香榭丽舍去呢?所以打吃过午饭我那焦躁不安的双眼就一直盯着那布满云彩、不大可靠的天空。天色依然阴沉。窗外阳台上是一片灰色。忽然间在一块阴沉沉的石头上我虽然没有见到稍微光亮一点的颜色却感觉到有一条摇曳不定的光线想要把它的光芒释放出来似乎在作出一番努力要现出稍微光亮一点的颜色。再过一会儿阳台成了一片苍白象晨间的水面那样反射出万道微光映照在阳台的铁栅栏上。一阵微风又把这条条光照吹散石头又变得阴暗起来;然而这万道微光象已经被你驯养了似的又回来了;石头在不知不觉之中重新开始白而正如在一序曲中最后那些越来越强的渐强音通过所有过渡的音符把唯一的那个音符引到最强音的地位一样只见那块石头居然已经变成晴朗之日那成了定局、不可交易的灿烂金色栏杆上铁条投上的影子现出一片漆黑倒象是一片随心所欲不受约束的植被轮廓勾勒得纤细入微显露出艺术家的一番匠心和满意心情而这些映照在阳光之湖上的宽阔而枝叶茂盛的光线是如此轮廓分明如此柔软平滑又是如此幸福沉静地栖息在那里仿佛它们知道自己就是宁静和幸福的保证。</p>

这是信笔勾成的常春藤这是短暂易逝的爬墙草!在许多人的心目中是所有那些能攀缘墙壁或者装点窗户的草木当中最缺乏色彩最令人凄然的一种;可对我而自从它在我们的阳台上出现的那一天自从它暗示着希尔贝特也许已经到了香榭丽舍的那一天起它就成了一切草木中最弥足珍贵的一种而当我一到那里她就会对我说:“咱们先玩捉俘虏游戏您跟我在一边;”但这暗示是脆弱的会被一阵风刮走同时也不与季节而与钟点有关;这是这一天或拒绝或兑现的一个瞬即实现的幸福的诺而且是一个了不起的瞬即兑现的幸福是爱情的幸福;它比附在石头上的苔藓更甜蜜更温暖;它充满生机只要一道光线就可以催它出世就可以开放出欢快的鲜花哪怕这是在三九隆冬。</p>

后来花草树木都已凋零裹着万年老树树干的好看的绿皮也都蒙上了一层雪花。每当雪虽然已经不下但天气还太阴沉难以指望希尔贝特会出来的时候我就施出计谋让妈妈亲口说出:“嗯这会儿倒是晴了;你们也许可以出去试试上香榭丽舍走上一遭。”在覆盖着阳台的那块雪毯上刚露脸的太阳缝上了道道金线现出暗淡的阴影。那在我们谁也没有瞧见也没有见到任何玩罢即将回家的姑娘对我讲一声希尔贝特今天不来。平常那些道貌岸然可是特别怕冷的家庭女教师们坐的椅子都空无一人只有草坪附近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她是不管什么天气都来永远穿着同样一种款式的衣服挺讲究然而颜色暗淡。如果权力操之我手的话为了认识这位太太我当时真会把我未来的一生中的一切最大的利益奉献出来。因为希尔贝特每天都来跟她打招呼;她则向希尔贝特打听“她亲爱的母亲”的消息;我仿佛觉得如果我认识这位太太的话我在希尔贝特心目中就会是另外一种人是认识她父母的亲友的人了。当她的孙男孙女在远处玩的时候她总是一心阅读《论坛报》把它称之为“我的老论坛报”还总以贵族的派头说起城里的警察或者租椅子的女人说什么“我那位当警察的老朋友”什么“那租椅子的跟我是老朋友”等等。</p>

弗朗索瓦丝老呆着不动就太冷了所以我们就一直走到协和桥上去看上冻了的塞纳河;每个人包括孩子在内都毫无惧色地接近仿佛它是一条搁浅了的鲸鱼一筹莫展谁都可以随意把它剁成碎块。我们又回到香榭丽舍;我在那些一动也不动的木马跟雪白一片的草坪之间难过得要命草坪四周小道上的积雪已经扫走又组成了一个黑色的网草坪上那个雕像指尖垂着一条冰凌仿佛说明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把胳膊伸出来的原因。那位老太太已经把她的《论坛报》叠了起来问经过身边的保育员几点钟了并一个劲儿说“您真好!”来向她道谢。她又请养路工人叫她的儿孙回来说她感到冷了还找补上一句:“您真是太好了我真不好意思。”忽然间天空裂了一道缝:在木偶戏剧场和马戏场之间在那变得好看的地平线上我忽然看见那小姐那顶帽子上的蓝色翎毛这真是个难以置信的吉兆。希尔贝特已经飞快地朝我这个方向奔来她戴了一顶裘皮的无边软帽满面红光由于天寒、来迟和急于要玩而兴致勃勃;在跑到我身边以前她在冰上滑了一下为了保持平衡也许是因为觉得这姿势优美也许还是为了摆出一副溜冰运动员的架势她就那么把双臂向左右平伸微笑着向前奔来仿佛是要把我抱进她的怀中。“好啊!好啊!真是太妙了!我是另外一个时代的人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要不然的话我真要跟你那样说这真是太棒了太够味了!”老太太高声叫道仿佛是代表香榭丽舍感谢希尔贝特不顾天寒地冻而来似的。“你跟我一样对咱们这亲爱的香榭丽舍是忠贞不渝的咱们两个都是大无畏的勇士。我对香榭丽舍可说是一往情深。不怕你见笑这雪哪它叫我想起了白鼬皮来了。”说着她当真哈哈大笑起来。</p>

这雪的景象代表着一股力量足以使我无法见到希尔贝特这些日子的第一天本会产生见不了面的愁苦甚至会显得是一个离别的日子因为它改变了我们唯一的见面地点的面貌甚至影响到它能不能充当这个地点因为现在起了变化什么都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防尘罩底下了——然而这一天却促使我的爱情向前进了一步因为这仿佛是她第一次跟我分担了忧患。那天我们这一伙中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而象这样跟她单独相处不仅是亲密相处的开始而且对她来说冒着这样的天气前来仿佛完全就是为了我这就跟有一天她本来要应邀参加午后一个约会结果为了到香榭丽舍来和我见面而谢绝邀请同样感人肺腑;我们的友情在这奄无生气、孤寂、衰败的周围环境中依然生动活跃我对它的生命力对它的前途更加充满了信心;当她把小雪球塞到我脖子里去的时候我亲切地微笑了觉得这既表明她喜欢在这披上冬装焕然一新的景区有我这样一个旅伴又表明她愿在困境之中保持对我的忠贞。不多一会儿她那些伙伴们就都跟犹豫不决的麻雀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来了在洁白的雪地上缀上几个黑点。我们开始玩了起来仿佛这一天开始时是如此凄惨却要在欢快中结束似的当我在玩捉俘虏游戏之前走到我第一次听到希尔贝特的名字那天用尖嗓门叫喊的那个姑娘跟前的时候她对我说:“不不我们都知道您是爱跟希尔贝特在一边的再说她都已经在跟您打招呼了。”她果然在叫我上积满白雪的草坪上她那一边去;阳光灿烂。在草坪上照出万道金光象是古代金线锦缎中的金线一般倒叫人想起了金线锦缎之营1来了——</p>

1金钱锦缎之营——152o年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与英王亨利第七在加来海峡某地聚会拟签订盟约共同对付德意志皇帝查理第五。双方争奇斗艳用金钱锦缎将营地装饰得金壁辉煌而盟约却未订成。</p>

这一天开始时我曾如此忧心忡忡结果却成了我难得感到不太不幸的一天。</p>

我都已经认为从此再也不会有一天看不见希尔贝特的了(以至有一回我外祖母没有按时回来吃晚饭我居然立即想道如果她是被车压死了那我就不能上香榭丽舍去了;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不会对第二个人有什么爱了)然而有时从头天起我虽然已如此焦急地等待以至宁愿为这一时刻牺牲一切但一旦当我就在她身边时却并不感到这是幸福的时刻;我自己也明白因为在我的一生当中我只在这样的时刻身上才集中了热切细微的关注这样的时刻本身是不会产生任何欢快的原子的。</p>

当我远离希尔贝特的时候我需要能看见她因为老是在脑子里想象她那副形象想着想着就想不出来了结果也就不能精确地知道我所爱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样子。再说她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她爱我。恰恰相反她倒时常说她更喜欢某些男孩说我是个好伙伴乐于跟我一起玩但我太不专心不把心思都放在游戏上;而且她还时常对我作出明显的冷淡的表示动摇我的信念使我难以相信我在她心中的地位跟别人有所不同如果我这份信念出之于希尔贝特对我的爱而不是象事实那样出之于我对她的爱的话那么这个信念就会是十分坚强因为它是随我出之于内心的要求而不得不思念希尔贝特时的方式而异的。但我对她的感情我自己还没有向她倾诉过。当然在我每一本练习本的每一页上我都写满了她的名字和她的住址但当我看到我潦潦草草地勾画而她并不因此而想起我的这些字行它们使她在我周围占了这么多显而易见的地位而她并不因此而进一步介入我的生活我不禁感到泄气因为这些字行所表示的并不是连看都看不见它们的希尔贝特而是我自己的愿望因此它们在我心目中就显得是纯粹主观的、不现实的、枯燥乏味的产生不了成果的东西。最紧要的事情是希尔贝特跟我得见面能够互相倾吐衷肠——这份爱情直到那时可说是还没有开场呢。当然促使我如此急于要跟她会面的种种理由对一个成熟的男人来说就不会那么迫切。到了后来等到我们对乐趣的培养有了经验我们就满足于想念一个女人(就象我想念希尔贝特一样)这份乐趣就不去操心这个形象是否符合实际同时也就满足于爱她的乐趣而无需确信她是否爱你;我们还放弃向她承认我们对她的爱恋这样一种乐趣以便使她对我们的爱恋维持得更强烈——这是学日本园艺师的榜样他们为了培植一种好看的花不惜牺牲好几种别的花。当我爱希尔贝特那时节我还以为爱情当真在我们身外客观实际地存在着;以为只要让我们尽量排除障碍爱情就会在我们无力作任何变动的范围内为我们提供幸福;我仿佛觉得如果我自觉自愿地用假装的不动感情来代替承认爱情这种甘美我就不仅会剥夺自己最最梦寐以求的那份欢愉也可以以我自己的自由意志制造一份虚假的、没有价值的、与现实毫无关系的爱情而我就会拒绝沿着它那条神秘的、命中注定的道路前进。</p>

但当我走到香榭丽舍先可以面对我的爱情把这份爱情的非我所能控制而有其独立生命的原因加以必要的修正时当我真的站到希尔贝特·斯万面前(这个希尔贝特·斯万昨天我那疲惫不堪的脑子已经再也想不起她的形象我一直指望在再见到她时使这形象变得新鲜起来;这个希尔贝特·斯万昨天我还同她一起玩来着呢刚才我身上却有个盲目的本能促使我把她认了出来打个招呼这就跟我们走路这个本能一样在我们还没有去想以前就先迈一只脚再迈另一只脚)这时我忽然觉得她跟我梦中所见的那个对象完全不一样。譬如说昨天我脑子里记住的是丰满红润的面颊上的两只炯炯逼人的眼现在希尔贝特固执地显现出来的那副面目却恰恰是我不曾想到的:一个尖尖长长的鼻子再加面部的其他线条构成了许多鲜明的特征在生物学中简直可以用来与别的种属有所区别使她成了一个尖鼻子类型的小姑娘。正当我准备利用这求之不得的时刻根据我来以前在脑子里所准备、然而现在又不再见到的希尔贝特的形象来帮我弄个一清二楚使我在不在她身畔的漫长时刻中能确信我所记得的的确就是她能确信我象写书那样日积月累地积累起来的爱情的确是以她为对象的恰恰在这个时刻她向我扔过一个球来正象一个唯心主义的哲学家他的**考虑到外部世界的存在可他的头脑却不相信外部世界这个现实一样刚才还没有把她确认为何许人就跟她打起招呼来的这个“我”现在又赶忙叫我把她扔过来的球接住(仿佛她是我来与之游戏的游伴而不是来与之聚的一颗姐妹般的心灵似的)这个“我”也使得我出于礼貌跟她说上千百句虽然亲切然而并无意义的话但却阻止我在她走开之前或者保持沉默利用这机会把对我来说是必不可少然而时常逃逸的她在我脑中的形象固定下来或者对她讲几句话使我们的爱情能取得有决定意义的进展而这种进展我总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地不去积极争取的。</p>

我们的爱情毕竟也取得一些进展。有一天我们跟希尔贝特一起一直走到跟我们特别友好的那些女商贩的木棚子跟前——斯万先生就是在她那里买香料蜜糖面包的。为了卫生的缘故这种面包他每天吃得很多因为他患有种族遗传性的湿疹又闹便秘。希尔贝特笑着把两个小男孩指给我看这两个孩子看着象是儿童读物里说到的调色专家和博物学家。其中之一不要红颜色的麦芽糖非要根紫的不可另一个则双眼含泪拒绝女仆想给他买的那只李子后来以感人的语调解释道:“我所以挑中那一只李子是因为它上面有个蛀洞!”我花了一个苏买了两个弹球。我满怀深情地瞧着放在一只木钵子里的两颗玛瑙球闪闪光老老实实地监禁在钵子里;我觉得它们非常宝贵一则是它们象小姑娘那样笑容可掬满头金二则它们每个都值五十生丁。希尔贝特家里人给她的钱比我多得多我希望她能把两个全买下来把它们从监禁之中解脱出来。这两颗玛瑙球既透明晶莹又象生命那样朦胧不清要问我哪一个更美我实在不想贬一褒一。可是我还是指着跟她的头同样颜色的那一颗。希尔贝特把它拿了出来看到上头有道金色的纹吻了一吻把这囚徒赎了出来然后马上就把它交给了我说:“拿着它是您的了给您留作纪念吧。”sm.Ъiqiku.Πe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