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地名:那个姓氏(第2/3页)

作品:《追忆似水年华

又有一次正当我一心想看拉贝玛在一出名剧里的演出时我问她有没有贝戈特谈拉辛的那本小册子因为市面上买不着了。她要我把书的全名告诉她我当晚就给她打了一份电报把我那早就在练习本上画过不知多少次的“希尔贝特·斯万”这个名字写在封套上。第二天她就把她找到的那本书用浅紫色的缎带扎上用白蜡加封带给了我。“您看这正是您要的那本”她说一面从她的手笼里把我给她的那份电报抽了出来。这封气压传递的函件昨天还不代表什么东西只不过是我写的一张蓝纸可自从投递员把它交给希尔贝特家的门房有个仆人把它送进她的房间就变成了这个无价之宝成了她那天收到的一份气压传递的急件——那上面尽是邮局盖上的圆圈邮差用铅笔添上的字迹这些都是邮途完成的记号是外部世界的印记是象征生命的紫罗兰色的腰带它们是第一次来赞许、维持、提高、鼓舞我的梦想我连自己所写的稀稀拉拉模模糊糊的字迹都辨认不出来了。</p>

有天她又对我说:“您哪您尽管叫我希尔贝特好了可我还是叫您的教名。不然就太别扭了。”可有一段时间她还是继续用“您”称呼我当我提醒她的时候她笑笑然后编了一句象我们在学外语语法时除了练习用某个新词以外别无任何其他目的的句子用我的小名结尾。当我后来回想我当时的感受时我还有这样一个印象仿佛我曾一度赤条条地被她衔在嘴里不再具有象她同学们那样的社会身分当她叫我的姓的时候也不再具有我父母那样的社会身分而她的双唇当她有点象她的父亲那样作出努力来把她所要强调的词语加以重读时又仿佛是在剥去我的衣服就如同剥去一只水果的皮只吃它的果肉一样而她的眼神跟她的语变得同样更加亲切也就更直接地投上我身并且随之以一个微笑以表明她的认真、乐趣甚至是感激之情。</p>

然而就在那时我也不能体会这些新的乐趣的价值。这些乐趣并不是由一个我所爱的女孩给爱着她的我的而是一个跟我一起玩的女孩给那脑子里对真正的希尔贝特毫无印象也缺乏一颗能体会这幸福的价值的心(唯有这样一颗心才能体会这份价值)的另一个我的。即使是当我回到了家里我也品尝不出这些乐趣因为我每天不得不把对希尔贝特作一番认真、沉静、幸福的凝视的希望推到明天也希望她终于能表白她对我的爱把她迄今把这份爱隐藏起来的原因讲个明白;也正是这种必要使我把过去看得无足轻重一心只向前看把她对我的种种友好表示并不仅仅看作是一般的表示而把它们看成是一层一层台阶使我可以步步升高终于达到迄今还没有遇上的幸福境界。</p>

她有时给我一些友好的表示可有时也显得并不乐意跟我见面这叫我难过而这种情况时常正是在我认为最能实现我的希望的那些日子生。我确信希尔贝特要到香榭丽舍去我感到一阵欢快而且觉得它预示着一个巨大的幸福当我一早走进客厅去亲吻妈妈时她早就整装待漆黑的髻已经梳就又白又胖的好看的双手犹有肥皂的香泽只见钢琴上直挺挺地立着一个尘埃的光柱又听得窗外有手摇风琴演奏《阅兵归来》这个曲子我这才意识到就在昨晚寒冬已经逝去出人不意地迎来了灿烂的春天。当我们吃午餐的时候住在我们对面的那位太太一开窗就在霎那之间使得一道阳光从我椅子旁边掠过一步就横扫整个饭厅就在那儿开始午休过了一会儿又回来继续休息。在学校里当我上一点钟那堂课时太阳以它金色的光芒照上我的书桌使我十分焦躁不安因为它象是在邀请我去过节而我在三点以前又无法应邀得等到那时候弗朗索瓦丝才能到校门口来接我一起走过那染上金色阳光行人熙来攘往的街道向香榭丽舍走去;马路两旁的阳台象是被太阳从墙上卸了下来冒着热气象金色的云彩一样在房屋前面飘荡。唉!可在香榭丽舍我没有看到希尔贝特她还没有来到。我在这被看不见的太阳培育出来的草坪上坐着一动也不动这太阳把各处的草尖都照得通红在草坪上栖息的鸽子象是由园丁的镐头掘到这圣洁的土地上的一座座古代雕像我双眼盯着地平线随时都在等待希尔贝特的身影随着她的家庭女教师从那座雕像背后一起出现;那座雕像象是把她手上抱着的沐浴着阳光的孩子举向前方让他接受太阳的祝福。《论坛报》的那位女读者坐在她那扶手椅里还是在那老位置她亲切地向一个园丁招手对他叫道:“多美好的天气!”租椅子的女工走到她跟前收费她做出千娇百态把那张十生丁的租金券塞进她手套的开口处倒仿佛这是一束鲜花为了显示对赠与人的感激之情要找一个最讨对方喜欢的地方插上似的。当她找到了这个位置她把脑袋晃了一圈把圆筒形皮毛围巾拽一拽把露在手腕子那里那张黄色纸片的一端让她瞧一眼脸上带着一个女人指着她的胸口对小伙子说“你看这是你送给我的玫瑰花!”时的那种微笑。</p>

我领着弗朗索瓦丝去迎希尔贝特一直走到凯旋门可没有碰上她我心想她准是不来了就回到草坪那里去可忽然在木马前面那个尖嗓门的小女孩向我跑来:“快快希尔贝特已经来了一刻钟都就要走了。我们在等您玩捉俘虏呢。”原来刚才当我沿着香榭丽舍大街走的时候希尔贝特从布瓦西——当格拉街来了小姐趁这好天气去为自己买点东西;而斯万先生也来找他女儿来了。所以这就是我的不是了;我原不该远离草坪的;谁也不确有把握地知道希尔贝特准从哪条道来是早还是晚这一等待使我觉得不仅整条香榭丽舍大街跟整个下午都使我更加激动——它们象是一长段时空在其中的每一个点每一个时刻希尔贝特的形象都可能出现——而且希尔贝特这个形象本身也使我更加激动因为在这形象背后我感到隐藏着的那支箭之所以不是在两点半而是在四点钟击中我心头的道理;她今天不是戴着体育锻炼时的贝雷帽而是一顶出客的帽子;在大使剧院前面而不是在两个木偶剧场之间出现我这就依稀看到在我不能跟随希尔贝特时她干了点什么事情又是什么事情使她不能不出门或者不能不呆在家里我这就跟她那时对我来说是陌生的那部分生活的奥秘有了一点接触。当我按照那尖嗓门女孩的指示马上开始我们的捉俘虏游戏时只见希尔贝特在我们面前是如此活跃莽撞对那位读《论坛报》的夫人(她对她说:“多好的太阳简直象是一团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屈膝礼带着腼腆的笑脸跟她说话那副拘谨的神气使我看到跟在她父母家里、在她父母的朋友身边、在外出访客、在我所不熟悉的她的那部分生活中的希尔贝特不一样的一个小姑娘而也正是我所不熟悉的她的那部分生活的奥妙使我感到心中如此激动。但她那部分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其中使我得到最深刻的印象的还是斯万先生他过了一会儿就来接他的女儿来了。希尔贝特住在她父母家里她在学习、游戏、交朋友等方面都是听他们话的所以对我来说斯万先生和斯万夫人身上有着一个难以企及的未知的事物有着一种令人阴郁的魅力这在希尔贝特身上也是一样但他们比她更有过之因为他们对她仿佛是全能的神是她身上那种品质的根源所在。对我来说凡是与他们有关的事情都是我经常关注的对象;斯万先生当年在跟我父母交往的时候是我时常见面的但并没有引起我的好奇现在在他到香榭丽舍来接希尔贝特的日子我一看到他那顶灰色的帽子和那件披风式的短大衣时心头就不禁突突地跳将起来直到平静了下来他那副容貌还象我们刚读了关于他的一系列作品他那些最细微的特点还在使我们激动不已的一个历史人物那样感动着我。当我在贡布雷听人说起他跟巴黎伯爵之间的交往时我仿佛觉得那跟我毫无关系现在在我眼里却成了了不起的东西仿佛除他之外再也没有谁跟奥尔良家族中的人相识的了;现在他混迹于在香榭丽舍熙来攘往的各色人等的浊流之中观察他们而并不要求他们对他另眼相看(他穿戴得那样平常谁也想不起要对他另眼看待)却正是那些交往使得他如此凡出众。</p>

他对希尔贝特的伙伴们的问候彬彬有礼地还礼即使对我也是如此虽然他曾跟我家有过龃龉不过看样子他也并没有把我认出来(这倒使我想起他在乡间可是经常跟我见面的;这我还记得起来不过记忆已经模糊因为自从我见到希尔贝特以后在我心目中斯万主要是她的父亲不再是贡布雷的那个斯万;现在我把他的名字所归的类别跟当年它所纳入的那个系列中所容的概念完全不同而当我现在必须想起他的时候再也用不着那个系列了因为他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然而我依然还是通过一条人为的、次要的、横向的线把他跟我们家当年这位客人连系起来;既然除了在我的爱情还能从中得到好处这样一个范围以外任何事物都没有什么价值当我回顾那些岁月时我是带着不能把它们一笔勾销的羞愧和遗憾之情的;现在在香榭丽舍站在我面前的这个斯万——幸好希尔贝特可能还没有对他提起我姓甚名谁当年在他眼里我可时常是如此可笑因为当妈妈跟他还有爸爸和外祖父母一起在花园里的桌子上喝咖啡的时候我常打人去请妈妈上楼到我卧室里来互道晚安)。他对希尔贝特说他可以让她玩一盘可以等她一刻钟然后就跟所有的人一样在铁椅子上坐下用当年菲利浦七世经常紧握的那只手掏出钱来付租金我们就在草坪上玩将起来把那长着彩虹色美丽身体的鸽子轰向天空(它们的身体呈心形是鸟类王国中的百合花)让它们栖息到安全的所在地有的飞到大石钵上低下头来嘴巴看不见了表示这里盛满了喂它们的水果或者谷粒;有的栖上雕像的前额倒象是某些古代作品中为了使那千篇一律的石头的色调多少有点变化而添上的彩釉饰物而当戴这饰物的是一个女神的时候也就给这尊像添上一个特定的形容词(就跟我们凡人都有不同的名字一样)这就使它成了一个新的神祗。</p>

有这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的希望没有实现我这天再也没有勇气把我的失望心情对希尔贝特掩藏起来了。</p>

“我刚才正有许多话要问您呢”我对她说“我觉得今天这个日子对我们的友情有重要的意义可您刚一到就要走了!</p>

明天想法子早点来好让我跟您说说。”</p>

她脸上容光焕高兴得跳起来答道:</p>

“朋友明天您可别指望了我来不了!下午有午茶会;后天也来不了我要上一个朋友家窗口去看狄奥多西国王驾到的行列好看着呢;后天要去看《米歇尔·斯特罗戈夫》1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跟年假了。可能家里要把我带到南方去那可就太棒了!只不过要是上南方去我就要少得到一棵圣诞树;反正即使我呆在巴黎我也不到这儿来了我要跟妈妈串门去。再见了爸爸在叫我了。”——</p>

1《米歇尔·斯特罗戈夫》是根据儒勒·凡尔纳同名惊险小说改编的剧本。</p>

我跟弗朗索瓦丝从夕阳依然斜照的街道回家然而却象是在一个欢庆活动已经结束了的夜晚似的。我都迈不开双腿了。</p>

“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弗朗索瓦丝说“今年天时不正这个冬天太暖和。唉!上帝哪!到处都是闹病的穷人简直是连天上也都乱了套。”</p>

我强压哽咽在心里反复琢磨刚才希尔贝特兴高采烈地所说她好些日子来不了香榭丽舍那番话。然而只要当我一想到她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有一股魅力充满我的心房;还有在跟希尔贝特的关系当中由于我心头有这样一份创痛我是不可避免地占有一个特殊的也是唯一的地位(尽管是令人痛苦的)这地位跟那份魅力相结合就在希尔贝特那份冷淡之中添上点罗曼蒂克的色彩而在我的泪中也就出现了一丝微笑——这该是一个吻的怯生生的雏形吧。等到邮差送信的时刻到来时这晚我跟每天晚上一样心想:“我就要收到希尔贝特的信了她会告诉我她从来没有中止对我的爱她会向我解释是为了什么神秘的理由她才不得不直到此刻还把她对我的爱隐藏在心装出为不能见着我而高兴会向我解释是为了什么她才只扮演一个普通伙伴的角色的。”</p>

每天晚上我都乐于想象这样一封来信我在心里默读每一句话都背得出来。突然间我怔住了。我明白如果我接到希尔贝特的信的话那决不会是这样一封因为这封是我自己编出来的。从此以后我就竭力不去想我希望她给我写的那些字眼生怕老是这么念叨结果恰恰把这些最弥足珍贵最最盼望的词语从可能实现的领域中排除出去。即使出之于极不可能的巧合希尔贝特写给我的信果然正好就象我自己编造的那样能从中看出是我的作品那我得到的将是收到一件出之我手的东西的印象就不是什么真实的、新的、与我的主观思想无关、跟我的意志无涉、真正是由爱情产生的东西了。</p>

此刻我在重读一页虽不是希尔贝特写给我的却至少得自她手那是贝戈特所写关于启拉辛的古老神话之美的那一页这本书一直跟那颗玛瑙球一样摆在我手头。我的朋友为我搜求这部书我很受感动;每一个人都要找出他的漏*点之所以产生的理由直至认为在他所爱的对象身上具有在文学作品或者谈话中所说的那些值得人们爱的品质同时通过模仿把他所爱的对象身上的品质跟这些品质等同起来使之成为他之所以有那份爱情的新的理由尽管这些品质可能跟他不依赖他人教导而主动追求时所要求的品质截然相反这就跟当年的斯万对奥黛特之美的美学性质一样。我呢早在贡布雷时就爱上了希尔贝特那时因为我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希望自己能够投身进去化入其中把我那份自己已经感到毫不足道的生活舍弃现在我则想在我自己这个已经太熟悉太不足道的生活当中希尔贝特有朝一日可以来充当一个谦卑的仆人成为我得心应手的助手晚上可以帮我工作看看我写的小册子里有没有错误这该有无比的好处。至于贝戈特这位无比睿智几乎凡入圣的长者我本是由于他才在认识希尔贝特以前就爱上她的现在却是由于希尔贝特的缘故我才爱他本人。我以无比的乐趣读他所写的关于拉辛的篇页我也以同样的乐趣瞧着她在把这本书送给我时那盖有白蜡印记系有淡紫色丝带的包装纸。我吻看玛瑙球这是我的朋友的心的最优秀的部分是毫不轻浮十分忠贞的部分同时虽然带有希尔贝特的生活中的神秘魅力却一直呆在我的卧室里与我同床而卧。但这块宝石之美还有我乐于与之跟对希尔贝特的爱相连系的贝戈特作品之美在我仿佛觉得希尔贝特对我的爱已经几乎化为乌有的此时此刻这两种美却给它以凝聚之力我现这两种美比那份爱情出现得还早跟这份爱情毫无相似之处它们的内容取决于希尔贝特认识我以前早就存在的那份天才取决于那些矿物学的规律如果希尔贝特不曾爱我这本书这块石头也不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因此在这两者中间没有什么会给我带来任何幸福的信息。而我对希尔贝特的爱天天都在等待着第二天会得到希尔贝特的表白每天晚上都把我在白天胡乱干的活计拆掉而与此同时在我心中暗处也有一个不相识的女工却不愿把我拆下的线扔掉还要把它整理起来全然无意取悦于我也不为我的幸福着想跟她干别的活时完全背其道而行之。这个不相识的女工对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情毫不感兴趣也不先就肯定我在被她爱着却把希尔贝特做过的我认为无法解释的行动和已经得到我原谅了的她的过失都汇集起来。这样一来两者就都具有了一定的意义。这样一种新的想法仿佛表明当我看到希尔贝特不上香榭丽舍而去看什么日场演出或者跟她的家庭女教师去买什么东西准备出门去度新年假期的时候我就不该说她是什么轻浮或者是什么老实听话了。如果她爱我的话她就既不会那么轻浮也不会那么老实听话而当她不得不听别人话的时候那么在我见不着她的那些日子里她心中应该同我一样地感到失望。这样一种新的想法还说明既然我爱希尔贝特我就应该懂得什么叫爱;这新的想法促使我注意到我老在想要在她心目中抬高自己的身价因此力图说服母亲为弗朗索瓦丝买一件雨衣和一顶带蓝翎毛的帽子或者别再让叫我害臊的这个女仆陪着上香榭丽舍(妈妈说我对弗朗索瓦丝不公道说她是对我们家忠心耿耿的好人);这新的想法也促使我注意到见到希尔贝特这个唯一的愿望使得我早在她走以前几个月就一心只想打听她什么时候离开巴黎又上哪儿去觉得如果她不在的话那么世上最引人入胜的地方也只能算是一个隐遁之所而只要能在香榭丽舍见到她那我就愿意一辈子呆在巴黎;很清楚我这个担心和愿望在希尔贝特的行动中是找不出来的。恰恰相反她很喜欢她那家庭女教师从来也不为我对这有什么看法而操心。她觉得如果是为了陪小姐去买东西而不到香榭丽舍来那是很自然的而要是为了陪她母亲出去而不来那更是惬意了。即使她同意我在同一地点和她度假那么要选定这个地点她至少得尊重她父母的意见得考虑到她同我说过的那种种游乐而决不会上我家里有意把我送去的那个地方。当她有几次对我说她更喜欢另一个男朋友或者她已经不象头天那么喜欢我因为我粗心大意而叫她在游戏时输了一盘时我就向她道歉问她该怎么办才能重得她往日的欢心使她喜欢我有过于任何别人;我希望她对我说她喜欢我本来就有过于别人;我恳求她说这句话仿佛她可以随她高兴或者随我高兴仅仅凭她根据我的行为是好是坏而说出来的几句话就能随意变动她对我的感情似的。难道我那时不知道我自己对她的感情不是既不取决于她的行为也不取决于我的意志吗?</p>

在我心中暗处的那位不相识的女工所建立起来的新秩序还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希望迄今为止伤了我们心的某个人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真心那么它们就会射出一道我们的意愿无法熄灭的光芒我们应该通过这道光芒而不是通过我们自己的意愿去看看他明天的所作所为又将是怎样。</p>

这些新的话语我的爱情是听到了的这些话语使它信服明天不会跟已逝的日子有什么两样;希尔贝特对我的感情已经年深日久不可能有所改变只能是冷漠而已;至于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情爱着的只是我这一方面。我的爱情答道:“是的对这份友情已经无计可施它是不会改变的。”这样明天一来(或者等个最近的节庆日子等个周年纪念或者是元旦反正是与众有所不同的一个日子到那时时间会抛弃过去的遗产拒绝接受它留下的凄楚另起炉灶)到那时我会要求希尔贝特抛弃我们的旧友情奠定我们新的友情的基础。</p>

我手头总有一张巴黎街道图因为可以从中看到斯万夫妇所住的那条街所以我觉得它装着一份财宝。出之于爱好也出之于一种骑士式的忠诚不管是谈到什么我总要讲出这条街的名字以至我父亲(他不象我母亲和我外祖母那样知道我在爱着一个人)问我:</p>

“你干吗老是说起这条街?它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因为紧挨着布洛尼林园所以是个很宜人的住处同样的街道也能数出十来处呢。”sm.Ъiqiku.Πet</p>

也不管是谈到什么我总要引我父母说出斯万这个姓氏来;当然我马上就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不过我也需要听到它那悦耳的铿锵声让我听听这个乐音——单是默读是不够的。再说斯万这个姓氏虽然我早就知道现在都象某些患丧失语能力这种疾病的人对最常用的词也感到新鲜一样对我也成了一个新词。这词老在我的脑际可我的脑子对它老是习惯不了。我把这个词加以分解一个一个字母地拼读它的拼法对我简直是个意外的现。随着它变得越来越熟悉我也就觉得它越来越不那么清白无瑕。我在听到这个词时所得的乐趣我都心想它已经是如此有罪仿佛别人已经猜透了我的心思所以当我竭力把谈话向这方向引的时候他们就转换话题。我一个劲儿转到跟希尔贝特有关的话头上来老是重复那些话语——这些话在远离她的地方说出来她也听不见不过是些只能重复说明现状而不能改变现状的一无用处的话语——然而我仿佛觉得把希尔贝特身边的事这么折腾折腾翻弄翻弄也许可能从中得出点可喜的东西。我一再重复那位读《论坛报》的老太太对她的夸奖(我向我父母暗示她是一位大使夫人甚至是位亲王夫人)继续说这位老太太是多么美多么大方多么高贵直到有一天我把从希尔贝特嘴里听到的她的名字说了出来——她叫布拉当太太。</p>

“哈!现在我明白了!”我母亲尖叫起来我感到自己脸上羞得热“你外祖父听了准要叫你小心又小心。你居然会觉得她长得美!她可长得实在难看这辈子也没好看过。她是个执达吏的遗孀。你大概不记得了在你小时候我费了多少心血才阻止她来看你接受体育锻炼。我并不认识她她可老是想跟我搭讪假说是为了告诉我‘你长得好看得简直象个小美女。’这个女人从来都有那么一股子交结朋友的瘾;我一直这么想她要是当真认识斯万太太那她准是得了**了。因为这个女的虽然出身低微可从来还没做过什么招人非议的事来。她就是一个劲儿要跟人拉关系。这个人长得难看极其庸俗而且爱惹事生非。”</p>

至于斯万为了要使我自己长得跟他相象我成天都在桌子边坐下一个劲儿把鼻子拽长一个劲儿揉眼睛。我父亲说:“这孩子傻了简直讨厌透顶了。”我简直希望自己也跟斯万那样来个秃顶。我觉得他是如此不同凡响有些我常交往的人居然也认识他而且哪天都能碰巧碰上他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有一次母亲正跟每天在吃晚饭时一样讲着她下午买了些什么东西的时候忽然讲起:“对了你们猜猜我在三区商店雨伞部碰见谁了?是斯万!”她讲的那些话本来对我是索然乏味这下却催开了一朵神秘的鲜花!真是叫人听了既得到满足又感到伤心斯万今天下午怎么会在那人群里亮出他那神乎其神的身影去买一把雨伞!在那些同样与我无关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当中这一件事情在我心中激起了特殊的震动我对希尔贝特的爱经常为之激荡。我父亲说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因为当大家在谈狄奥多西二世国王此刻作为国宾和盟友在法国的访问将产生的**影响时我连听都不听。但与此相反我是多么想知道当时斯万是不是穿着他那件披风式的短大衣!</p>

“你们打招呼了吗?”我问道。</p>

“那是当然”母亲答道她仿佛担心如果她承认我们家对斯万冷淡的话别人就会想法从中调解过她所希望的程度反正她是不想认识斯万夫人的。“是他走上前来跟我打的招呼我先没有瞧见他。”</p>

“这么说来你们并没有吵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