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不曾怨。”白臻抬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不避不让，“能随父亲走过父亲半生的路，再替父亲走完未来得及走完的路，我因此感到庆幸。我的不得已，尚不及父亲半分，又怎会因此怨恨父亲？”</p>

白尧棠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扶他起身，看着已经与自己一般高的儿子，欣慰一笑：“你长大了。”我还没来得及多看看你，你便已经长大了。</p>

白臻微怔，然后笑着“嗯”了一声。</p>

白尧棠道：“你肩上所承担的是翎歌宫，是白家上上下下近千条人命。你要记住，你一举一动所要顾忌的，是数百条人命，而不是你一个人的贪嗔爱憎。这副担子，我不在后便要压在你的肩上了。”</p>

“父亲！”听到这般如同交代遗言的话，白臻不禁动容。</p>

白尧棠笑着拍拍他肩膀：“我又不是现在便要死，还有三年不是吗？我这一生，跌跌宕宕，所有的挚友都先我而去。我没有看到残羽的最后一面，但唐无与听瞳临死前那对弟子的挂念，至今犹记。他们膝下无子，对他们而言，弟子无异于儿子。那般的不舍，那般的留恋，又是那般的义无反顾。一个人这一生所要守护的真的太多太多，哪一次取舍不夹杂着鲜血呢？我能看着你长大、**，这般优秀，当是死而无憾。”</p>

白臻咬紧嘴唇，一声“父亲”于唇齿间破碎成数声。</p>

白尧棠道：“我很少和你提起我的往事，但你江湖闯荡这些年，大概也有了些耳闻吧。夏残羽、冉听瞳、唐无，他们三人是我此生最重要的挚友、知己。几出险境，生死度外，身边唯有他们三人，却觉一无所惧。”</p>

“如今说来，已经说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冥冥之中便注定了我们的结果，但将他们拉入这局棋的人，是我。”</p>

“残羽全门血屠，弟子流离，背负着这血海的深仇十年不曾安心合目，又或落下一身伤势，生不如死。”</p>

“听瞳丧命铡刀之下，含冤而死，冉兄为他数度呕血，青年白发。他的弟子险些因此无家可归，一生含恨。”</p>

“唐无孤身犯险，坠崖而死，死无全尸，唐门三日哭声不绝，弟子不知所向。”</p>

白尧棠死死攥拳，脸上再掩不住悲痛：“我们曾相对起誓，若哪人不幸离世，活着的人定当为他收留弟子子嗣，视如己出。可是我，什么都未曾做到。听瞳虽然不在，至少还有冉兄相伴。残羽死时，弟子已经**，流落江湖还能保全自身。可唐无的弟子……当时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孩子……要怎么活啊？”</p>

白臻只能用一句无力的话劝慰：“这不是父亲的错。”</p>

白尧棠道：“也许这不是我的错，但这是我的承诺。”</p>

白臻再一次无言。</p>

仰起头，缓缓吸气，平复了全部的伤悲，白尧棠重新以平静面对自己的儿子：“三年之后，我若来不及亲口将当年的事全部告诉你，你就去找温纨。你想知道的，你需要知道的，他都会告诉你。我来不及完成的事，就交给你们两个了。”</p>

“儿，儿子。”白臻咬牙，半晌后才勉强挤出一句完整的话，“儿子定当竭尽全力，以全父亲毕生所愿。”</p>

白尧棠拍拍他的肩膀：“全不了的，弃了无妨。”</p>

白臻怔怔：“何事该弃？”</p>

白尧棠道：“你自行抉择吧。”摆摆手，满面疲惫：“我有些倦了，你先去吧。”</p>

“是，儿子告退，请父亲以身体为重。”白臻跪下，郑重叩首，然后起身欲要退下。</p>

“对了。”白尧棠走回座位坐下，又叫住他郑重提醒，“若无要事，切不可再与信王世子有所联系，白家，已经与朝廷断了，我不准白家因为任何原因再次卷入朝堂之争。”</p>

白臻微怔，脸色微变，却未说什么，只是躬身应是：“儿子明白了。”见他不再说话，这才转身离开。</p>

西湖的第一场雪，下得并不安宁。</p>

这一场雪，扰乱了多少故人的心？</p>

千里之外，挂系之人，又可否安好？</p>

驻足沉思良久，白臻轻声而叹，看到空中散开的雾气，洒脱一笑，走下石阶，大步离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