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奶奶家的暑假
作品:《哑火》缪海波工作的那家酒厂近几年来效益很一般,没想到赶在非典这档口突然换了新老板。香港来的新主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厂里他们这批中年骨干都辞了,开始陆陆续续把自己的人放进来,缪海波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失业了。</p>
先前三月份非典爆发的时候,缪海波厂里连着放了好几天假,回去上了一个月班就得此噩耗,待业在家,郁郁寡欢。缪畅挺敏锐的,观察了大半个月总觉得不太对,最近这段时间爸爸妈妈都看起来忧心忡忡的。吃过晚饭后,缪海波端着锅碗瓢盆去洗碗,缪畅提着桌上的水果跟进了厨房。缪海波把手里的东西放进了水池,转身看见大儿子跟在身后:“畅畅要洗水果啊?那你先洗吧。”缪畅和缪海波在狭小的厨房里互换了个位置,缪畅拧开水龙头洗苹果,心里面有点犹豫,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小孩”是不是不应该管“大人”的事情,可是他很关心爸爸。</p>
缪畅松开紧咬的嘴唇,有些不自然地开口搭话:“爸,厂里不会有感染病例了吧,这几天都没见你去上班?”缪海波楞了一下,他最近天天闲在家里,这大儿子又的确为人早熟、心思缜密,被看出点什么倒是不奇怪。惊到他的是缪畅的问话方式,那么委婉,带着点试探,实在不像个孩子。缪海波笑着摸了一把他的头发:“没人感染,但是保险起见最近厂里要放很长一段时间假呢。”缪畅笑了一下,打趣道:“好羡慕爸爸啊,我也好想放假。”缪海波心里有点感慨,转眼间大儿子已经这么大了。他见缪畅洗完了水果,一侧身把他让出去,拍了拍大儿子的肩膀:“坚持一下,考完就放假了,到时候我们俩天天在家里玩,气死小书。”缪书茶正扒在桌上写作业,冷不防听到自己的名字,赶紧扭头望过来:“干嘛啊你们两个,又说我坏话呢!”缪畅端着水果出去:“不敢不敢,谁敢说你坏话啊。”</p>
他在缪书茶身边坐下来,偏过头往厨房那边望。缪海波没有立即开始洗碗,而是站在油烟机底下点了一支烟。缪海波很少抽烟,实在瘾头上来的时候也会像这样一个人躲在厨房抽,老旧的油烟机嗡嗡轰鸣着把二手烟都吸走,不会呛着老婆孩子。此刻缪海波拧着眉头吞云吐雾,看起来心事重重。缪畅凝视着他的侧影,还有刚从烟头漫出来就急速上升消失的烟雾。这个温柔又强大的男人,是他们的爸爸,缪畅想。</p>
缪海波十八岁开始就进入这间酒厂工作,从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一路摸爬滚打成为了一名部门经理。那还是大家都坚信“咱们工人有力量”的年代,他工作努力踏实,一步步都是自己打拼出来的,性格里一直带着接近自负的自信,这次突然被辞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男人的自尊让他在贴心的妻子面前强打精神,白天妻子孩子去上班上学,他买完菜回来以后坐在屋子里整日整日发呆,整个人都被挫败和失落包裹着无所适从。缪海波就这样消沉了大半个月,今天突然被大儿子的一句问话触到了心底。要说缪畅这话也没什么特别之处,缪海波却明白儿子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他。自己身为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却要靠孩子来安慰体谅,缪海波心里面瞬时涌起种种难言的情绪,又是欣慰又是惭愧。</p>
缪海波振作起来,痛定思痛,认真思考规划了好几天,做了一个决定:开家小吃店,自己做老板。杨潭很高兴丈夫终于从低谷走出来,对他的决定自然是万分赞同和支持,脑子一转就贡献出了店名,从两个儿子的名字里各取一个音,就叫舒畅小吃。</p>
定下了目标,缪海波立刻行动起来,早上送完儿子们上学,就骑着小摩托四处找合适的店面。考察了一个多礼拜后,看上了小区附近的一家铺子。这店子之前是个拉面馆,正好租期到了,老板不打算继续做下去。本来就是做餐饮的,店里的格局不用大改,稍微整修一下就行,租金也合适。定下店面以后,就开始跑各种手续、办各种证。为了省钱,重新装修要用的建材都是缪海波去市场上一家一家比对着价格买回来的,能自己动手的都自己弄了,实在搞不定的才请匠人。在缪海波忙忙碌碌准备开店的过程中,缪畅毕业了,缪书茶也考完了,两个孩子迎来了又一个暑假。</p>
过去的寒暑假都是同样放假在家的杨潭带娃,这次正碰上小吃店在做开张准备,杨潭得在店里帮忙,夫妻俩就琢磨着把两个小子送到乡下奶奶家待几天。要说他俩一个准初中生、一个准五年级学生,倒不至于不能自个儿在家里呆着,的确是杨潭管了他们这么多年养成习惯了,总觉得得有人看护着才行。缪书茶不太想去:“我们就在家里呆着不行吗,还能给你们帮忙呢!”杨潭在给他俩收拾行李,头也不抬地说:“你哥行,你不行,我不在家你肯定偷摸着看电视不写作业。”缪书茶眼神闪烁地嘀咕:“我才没有呢。”杨潭横了他一眼:“上个周末我就出去买个菜,回来的时候电视机的后盖板都热得发烫了,你还撺掇你哥在那儿边上舞着扇子降温,你以为我没看出来?”缪畅听了脸上一红,在一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p>
第二天,缪书茶和缪畅一人背着一个双肩包,被缪海波的小摩托载去了客运站,爬上了去乡镇的中巴车。缪畅其实挺忐忑的,在兄弟两人还没上学的时候,奶奶曾经来家里带过他俩一段时间。那时候缪畅虽然还很小,但还是能够感觉到奶奶不太喜欢他:比如说带着他们两个出门都只牵弟弟的手,比如说遇见熟人只会把弟弟推到面前说这是我孙子。</p>
别看孩子小,其实他们心里头都懂着呢。有一次奶奶在门口和楼上新搬来那家的主妇一起择菜,对面恭维了几句:“你家那俩孩子长得是真体面,原来是遗传奶奶的好基因啊。”奶奶手上动作顿了顿,掐断了一截白菜梗:“呵,大的那个可不是我家的,轮不到我的功劳。”缪畅拿着一把刚洗好的芫荽走到门口正好听到这话,眼神一下子黯了。心里面终归是委屈的,有一次缪畅差点就想把这事告诉杨潭了,最后还是咬着牙咽了回去,——他不想让妈妈为难。事实上那几年杨潭和她婆婆关系的确刚刚缓和,之前是因为没有孩子,后来是因为领回个别家儿子根本不能算“传宗接代”。奶奶最后肯过来帮忙带孩子也全是看在自己那个真孙子的面子上。</p>
后来他和缪书茶都上学了,奶奶就回乡里了,逢年过节见一见,倒也不十分尴尬。但是一想到这整个暑假都要在奶奶家过,缪畅有点烦躁有点怕,总觉得自己这番下乡下得很不合时宜。乡间的小路崎岖颠簸,这中巴又老又破,行驶在路上哐哐的,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在响。缪畅被颠得浑身难受,加上心里头事情多,小破车连拐了几个急弯他就开始晕车。缪书茶抱着他的小书包坐在靠窗的位置,兴奋地看着窗外的田埂、甩着尾巴卧在田地里的牛、摇摇摆摆梗着脖子的大鹅,觉得十分新奇。他拉了一下缪畅的手想喊他一起看,一摸过去才发觉缪畅手里沁着冷汗。缪书茶吓到了,扭过身子看见缪畅眉毛轻轻蹙着,急急问他:“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呀?”缪畅很轻地嗯了一声:“有点头晕。”缪书茶学着杨潭以前那样把自己的巴掌贴在缪畅额头上摸了一会儿,被缪畅握着手腕抓了下来:“没发烧,就是晕车,一会儿下车就好了。”后来缪畅晕着晕着就靠在缪书茶身上睡着了,缪书茶坐得直直的不敢动,怕把他弄醒。</p>
到了车站,奶奶已经等在那里了,看到他俩马上迎了上来,接过了缪书茶的书包:“小书又长高啦!快让奶奶好好看看!”缪书茶在她手心里蹭了蹭说:“我们快回家吧奶奶,哥哥晕车。”缪畅本来攥着书包背带白着脸站在一边,被缪书茶这么一说瞬间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赶紧怯怯地低着头喊了一声奶奶。</p>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在乡下长住,衣食住行都觉得新奇。一早起来先配着酸萝卜干喝一碗又白又腻的凉粥,兄弟俩撒开腿在田埂间跑来跑去,有时候跟在奶奶后面学插秧,赤着脚踩在湿湿的泥巴上,留下一个个浅浅小小的脚印。下午比较热,两个人在屋子写作业。缪畅刚毕业本来没有暑假作业,但是他托杨潭借了一套初中教材,自学初一数学。缪书茶把自己那本英语练习册摊在桌上,一会儿去门口逗逗狗,一会儿摸摸头发,一会儿转转笔,一会儿凑到缪畅身边故意去撞他的手肘,往往两三个小时过去了一道大题都没写完。</p>
晚上奶奶在长凳上架了张竹床,再去把浸在井水里冻得冰冰凉的桃子和西瓜捞上来。缪畅和缪书茶捧着瓜果舒舒服服地坐在竹床上,一抬头就能看到坠在深蓝色夜幕里的漫漫星河。乘完凉,两个人轮着洗澡。那时候乡下没有浴缸,用来洗澡的是一口大铁锅,学名就叫浴锅。看起来和烧饭的锅子没区别,下面灶门里烧柴火,锅子里放一块木板垫在锅底,防止烫着**。第一次用的时候,两个小孩都挺怕,总觉得自己一脚踩下去就要熟了。除了缪书茶有一次没踩住木板,脚底实实在在被烫了一下,后来两个人洗多了也就熟练了。</p>
睡觉的时候兄弟俩并排躺在木板床上,这床不比家里的席梦思,硬硬的硌着骨头疼。乡下蚊子多,嗡嗡嗡在耳边飞来飞去闹个不停,扰得人睡不着。缪书茶在床上扭了一会儿,翻来覆去,最后小声地哼哼:“哥哥,好多蚊子啊。”缪畅起身把放在床尾的蒲扇拿过来,一下一下扑着给他赶蚊子,赶完继续给他扇风,缪书茶就在习习凉风中流着口水睡过去了。缪畅放下扇子望着水泥天花板,心里面乱乱的,这几天他在这里呆着,总觉得奶奶对他的态度与以前不同了。桃子会挑大个的给他,西瓜也选籽比较少的那片,这让他觉得有点受宠若惊。</p>
其实杨潭说了缪畅好多遍,不能老惯着弟弟,但是基本上没起到什么效果,缪畅对缪书茶就是有求必应。那天缪书茶跑去村口小卖部买酱油,回来就巴巴地望着他哥,说看见有人在吃烤红薯。缪畅自个儿琢磨了一下,又去隔壁人家问了具体怎么操作,傍晚的时候就在院子里生起了火。先拿干草引了火星子,再燃起柴堆上去,捡了两条劲瘦湿水的老树枝把红薯穿在上面,放在火焰中心烤着。缪书茶一开始蹲在边上托腮看着,后来见缪畅举累了赶紧把树枝接过来,眼睛里亮晶晶的映着火光:“哥哥什么都会,好厉害啊!”烤熟以后,外面的皮焦焦的掉着渣,院子里都是勾人的甜味。缪畅忙着灭火呢,就听缪书茶叫了一声,是烫着手了。</p>
最后是缪畅帮他剥了皮,小心地吹着气喂他吃完的。两个人蹲在那儿香喷喷热乎乎地吃完了红薯,正巧到了晚饭时间,肚子里一点东西也装不下了。缪畅有点局促,怕奶奶怪他带弟弟乱吃东西不好好吃晚饭。结果奶奶只是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隔壁胖婶说今天村委会门口的广场上有露天电影,你们俩要不要去看啊?”缪书茶听了这话立刻闹腾上了:“要去要去!”缪畅楞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缪书茶已经过来扯着他的衣角讨好地笑着:“去吧哥哥,我还没看过露天电影呢。”</p>
两个人晃到广场的时候,那里已经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聚了很多人。小孩子都捧着一馕大西瓜,大人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咔咔磕着。兄弟俩没经验,空着手就来了。好不容易看到树下有个大伯,扛着一个高高的草把子,上面插满了糖葫芦。缪畅过去买了两串,递了一串给缪书茶。这种糖葫芦也是一直归在杨潭的不卫生食物名单里的,缪书茶看别人吃的时候早就馋死了,今天终于有机会尝一尝,开心的不行。山楂很大颗,外面均匀裹着一层的糖浆,咬开以后里面酸酸甜甜,特别好吃。电影还没开场,缪书茶就把一整串糖葫芦都吃完了,他噗地吐出最后一个山楂核,对缪畅说:“还想吃一串!”缪畅在人群里摸索半天找到一个空位置,把缪书茶塞进去坐下:“不许吃了,好好看电影。”</p>
放的电影叫《霹雳贝贝》,讲的是一个生下来就带电的小男孩贝贝的故事。这是一部儿童科幻片,小孩们都很感兴趣,一个个目不转睛。缪书茶也看得很认真,看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他拉了一下一直站在边上的缪畅:“哥哥一起坐吧。”两个人挤在窄小的凳子上各支起半个**,缪畅发现缪书茶一直偷偷瞄着他手里那半根糖葫芦,只好叹了口气递过去:“你不会是为了吃这个才让我一起坐的吧?”缪书茶咬住一粒山楂顺着签子拽下来**嘴里,含糊地否认道:“怎么会呢!我是看你站得太辛苦了!”</p>
电影自然是好看的,但是放到结尾孩子们都有点犯困。片尾曲响起的时候,缪畅一偏头发现缪书茶已经靠着他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根光秃秃的糖葫芦签子。缪畅拍了一下他的脸:“小书醒醒,回家了。”缪书茶朦胧着一双眼睛半梦半醒的,在他肩上拱了一会儿。缪畅知道他这是一时半会儿是不肯起了,他把缪书茶手里的签子抽出来扔了,在凳子前面蹲下来把缪书茶背了起来。缪书茶很熟练地伸着手臂环上他的脖子,嘴边的糖浆黏哒哒地全都蹭到缪畅衣领上。缪畅站起来托着缪书茶的**往上送了送,然后抓住了他乱动的两条腿。</p>
缪书茶的小腿上布满了蚊子咬的小肿块,像两根赤豆冰棍似的。缪书茶闭着眼睛伸手就去挠,被缪畅拦了下来。他把缪书茶放下,蹲在地上用指甲在那些小肿包上一个个都掐上了十字,然后才重新把人背起来往家走。缪书茶大概是梦见刚刚电影里的场景了,伏在他哥背上张牙舞爪地放电,一脚踹在缪畅的腰窝上。缪畅嘶嘶抽着气,在他**上狠狠揍了一下,这才总算老实了。满天的星星压在头顶,像是伸手就能摘到。一到家门口,那只棕色的土狗就冲着他俩汪了半天,像是在欢迎他们回家一样。</p>
暑假很快就接近尾声,转眼就到了他们要回去上学的时候。最后一天奶奶把他们送去车站,给了一些鸡蛋和小菜。鸡蛋为了防止撞破,是装在空的金龙鱼油桶里的;小菜有腌萝卜条、酸豆角烧肉和嫩姜片,都是自己家里做的。两个人提着东西和奶奶道别后上车了。缪畅望着窗外奶奶的身影越来越远,心里面泛着甜和暖,他总觉得这段时间奶奶对他的态度与以前不同了。</p>
路边的老太太看着载着两个孙子的中巴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尽头。她又想起过年去城里那次,儿媳妇拿着大儿子的语文作业本给她看。那是一道填空题,温柔的(),括弧里工工整整写了两个字:奶奶。杨潭笑道:“还以为畅畅会填妈妈,填的是奶奶呢,我都要吃醋了。”</p>
自己的心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松动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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